對於遼東的地理狀況和歷史沿革,王湯姆還是有大致的瞭解,不過在他的記憶中,明將黃龍戰死旅順之後,這皮島沒撐過太長時間就被後金攻克,就此在歷史上沒了聲息。但皮島究竟是何時易主,王湯姆卻沒有太深的印象了,到了山東之後也沒有聽說過相關的消息,這個偏遠的地點就已經被指揮部暫時拋到了腦後,直到此時被潘嚴提起,王湯姆纔想起了大明還有這麼一塊海外飛地。
潘嚴道:“那皮島尚有數萬漢人,朝廷豈會說撤就撤?早年孫大人還在登萊主事的時候,也曾向朝廷上書力主從皮島撤軍,但朝廷終究還是沒批准。這皮島要是丟了,金賊所要應付的壓力就會大爲減小,今後只需防着登萊方向一處即可。這遼東的形勢,朝廷還是看得很明白的。”
潘嚴所說的孫大人,自然是指登萊兵變之前的登萊巡撫孫元化,但登萊出事之後,孫元化爲政敵所陷害,被崇禎皇帝以禍亂之首判了死罪,在1632年就被斬首於北京西市刑場。孫元化死了之後,登萊還是一團亂,當下也沒人再提皮島撤軍這事了。不過在原本的歷史發展軌跡中,黃龍在旅順兵敗自殺的消息傳回皮島之後,前都督毛文龍的老丈人沈世魁就在島上接管了當地軍政大權。
沈世魁接掌皮島之後的太平日子也沒過上幾年,畢竟這地方在後金國眼中無異於眼中釘肉中刺,必須要設法拔掉才能安心興兵南下。1637年皇太極率軍入侵朝鮮,並迫使朝鮮朝廷臣服,然後聯合朝鮮攻打皮島,都督沈世魁以下數萬漢人軍民都在這一戰中殉難。之後清兵撤走,如約將皮島控制權歸還給了朝鮮,大明才徹底失去了這塊海外飛地。
稍微值得一提的是,歷史上皇太極是在1636年就將國號改爲大清並稱帝,所以王湯姆的記憶並不準確,攻克皮島的已經不是後金軍,而是改旗易幟的清軍了。當然了,既然在這個時空中海漢已經來到了東北亞地區,並且開始踏足遼東,這後金還能不能在三年後騰出手來攻打朝鮮和皮島,那也得先劃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皮島目前是由沈世魁主事這個情況,王湯姆暫時還不瞭解,需要回到芝罘島之後設法查詢史料才能知道。不過他聽到潘嚴提及島上還有數萬漢人,頓時眼睛一亮——皮島缺衣少食,補給大部分得依靠外界供應,島上民衆多爲遼東躲避戰亂逃過去的難民百姓,這不正好就是海漢最擅長吸納的移民對象嗎?
“潘嚴,對皮島的狀況,你還知道多少?”王湯姆對此很感興趣,立刻便追問道。
潘嚴當然也注意到對方聽完自己所說時眼睛一亮,顯然是皮島上有某些吸引這位大人的因素,當下趕緊抓住機會應道:“稟大人,說到皮島,小人倒也還算知道一些,當初小人還在登州駐守時,有幸跑過幾趟皮島,給當地送糧草兵器過去。”
潘嚴這倒不是吹噓,皮島駐軍的武器幾乎都是由大明國內製造,然後在登州裝船運送過去,而這個任務基本都由登州水師來完成。登萊巡撫孫元化還在位的時候,潘嚴便去過皮島了。不過他去年被叛軍裹挾叛逃到遼東之後,由於消息閉塞,對於皮島的現狀也不甚瞭解了。
但據他以前所知,皮島及周邊幾個島上的漢人難民加上駐軍,人口應該至少有五萬上下,如果近一兩年島上沒有發生大的饑荒或戰亂,那麼這個數字應該也不會下降多少,只會因爲遼東漢人難民的不斷外逃而逐漸增加。
王湯姆道:“既然有這麼多漢人,那就不能熟視無睹了,得想辦法救助他們才行。潘嚴,你對登州到當地的航線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小人的妹夫就是在這條航線上負責領航之人,每次去皮島,小人的使命都是協助他記錄航程……”潘嚴說到這裡臉色微微一黯:“可惜我妹夫命不夠硬,孔賊叛軍在登州作亂時,他便戰死疆場了。如今登州水師盡墨,皮島大概也有很久都沒從山東獲得援助了。”
王湯姆對於潘嚴家人的遭遇沒有太大的興趣,他現在在意的是能不能聯繫駐守皮島的明軍,以合作的方式也好,用糧食物資換人口也好,把島上的漢人難民通過移民的方式轉移出來。這數以萬計的人口如果能逐步轉移到南方去,對於海漢的統治和殖民地開發肯定都能起到不小的促進作用。當然了,要實施這個計劃,首先得想辦法去一趟皮島才行,而類似潘嚴這樣曾經去過當地的前明軍軍官,自然非常適合扮演帶路黨的角色。
想到這一節,王湯姆對征服海灣對面的中左所城也就沒那麼大的興趣了,畢竟就算打敗駐守在此的後金軍,受限於目前的客觀條件,海漢暫時也沒辦法在旅順口部署長駐部隊。與其冒着付出較大戰損的風險去攻打中左所城,倒不如盤算一下怎麼操作才能儘快從遼東弄到更多的漢人移民。
既然這潘嚴已經表現出了願意合作的態度,王湯姆決定要充分利用好這個“外援”,先將皮島這條線搭上,免得讓這麼好的資源白白浪費掉。
“潘嚴,地圖你看得懂嗎?”王湯姆說着站起身來,走到旁邊懸掛着的一副東北亞地圖面前,擡手指向上面:“你能指出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在哪裡嗎?”
潘嚴連忙起身回話道:“小人看得懂!”
旁邊掛着的這幅兩米見方的大地圖,潘嚴已經偷偷摸摸撇了好幾眼了。他在軍中服役多年,大小也是個軍官,自然能看懂這地圖上所繪製的便是包括黃海、渤海海域在內的廣闊地區。在得到王湯姆的許可之後,潘嚴走到地圖前,很快便指出了旅順口所在的大致位置。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皮島的方位,發現皮島連同其旁邊的身彌島、大和島等島嶼都用文字在這張地圖上標識出了位置,心中不禁歎服這地圖繪製之精細,他以前所見過的地圖,細緻程度就遠不如眼前所見到的這張。
潘嚴補充道:“若是從旅順口駕船過去,晝夜不停兩日便能到達皮島,中途也有獐子島、褡褳島、大小耗子島等幾個地方可以落腳躲避風浪。”
王湯姆在心頭計算了一下,這次艦隊出征帶了半個月的口糧補給,要走一趟皮島肯定是夠的,不過考慮到皮島當地可能正處於饑荒狀態,以艦隊現有的物資儲備,顯然不可能給予當地多少實際的援助。此外艦隊也必須要先放棄這趟遼東之行未完的一部分行程,直接去往皮島,不然所帶糧草也只夠這一路沿海岸線往東北方向摸到鴨綠江口,就差不多得折轉返回芝罘灣了。
“明天就去皮島!”王湯姆很快理清思緒做出了決定:“潘嚴,你隨我的艦隊一起去。”
旅順口這幾百後金兵早晚都是海漢的菜,也不用急着現在就吃下嘴。反正旅順口離芝罘港不過幾十海里的直線距離,日後隨時都可以再來這邊發動襲擾戰,留着這些後金兵也是今後練兵的對象。而皮島這邊早一天去,可能就多弄回來幾百移民,這些人能爲海漢創造的價值比後金兵的性命值錢多了。
潘嚴心知對方肯用自己,那麼自己這條命基本上就算是保下來了,當下連忙跪倒在地磕了幾個響頭,口中連連道謝。
已經好久沒有人在王湯姆面前行過這麼大的磕頭禮,他也頗有點不適應,擺擺手道:“起來吧,我這裡不興磕頭!”
“是小人不懂規矩,還請大人見諒!”潘嚴連忙起身回話,不過這腰卻是一直彎着,頭也沒敢擡起來與王湯姆對視:“小人還沒請教,大人貴姓,可是來自山東都司?”
王湯姆笑道:“我姓王,但並不是來自山東都司。”
“原來是王大人……”潘嚴腦子裡過了一遍,一時間也想不起山東境內還有什麼姓王的大官,但對方這率領的艦隊和出行的派頭,肯定不是什麼守備、指揮使之類的職位,起碼也得是參將、總兵這個級別起步,說不定是都統、將軍一級的大人物。如果不是山東都司所屬的武將,那可能就是從外省調來山東增援。他看王湯姆及其手下都膚色黝黑,像是南方人,但說話卻又是帶着明顯的北方口音,當下更是對王湯姆的身份感到迷惑。
“你不用猜了,我們不是大明的軍隊。”王湯姆見潘嚴臉色迷惘,也能猜到他心頭所想,索性自行揭開謎底:“我們是海漢海軍,也就是海漢國的水師部隊,明白了嗎?”
潘嚴一臉茫然地應道:“你們不是明軍?海漢國?那又是哪一國?”他滿心以爲自己是被大明官軍所擊敗俘虜,如今有機會將功贖罪重回大明,誰知這將官竟然說這支強大的軍隊並非大明水師,而是來自他完全沒有認知的陌生國度,這中間的落差讓他一時精神有些恍惚了。
王湯姆當下也懶得給他慢慢解釋,只是告誡他道:“你以後會知道的。你現在只需要記住,只有我們才能給你好好活下去的機會,你如果想今後過得好點,現在就乖乖配合,明白嗎?”
潘嚴面現驚恐之色道:“莫非王……將軍,是要發兵去攻打皮島?”
“攻個屁,沒看到我們是衝着這後金野豬皮來的?”王湯姆沒好氣地說道:“皮島上的人,不用誰去攻打,大概也快餓死了吧!都是漢人,當然要想辦法救他們一救!”
潘嚴道:“原來如此……是小人唐突了!”
他雖然仍然不知這海漢國出自何處,但也能感覺到對方似乎的確沒有什麼惡意,那皮島上就只有幾萬饑民,並沒有什麼金銀財寶可圖,而且最忌憚皮島的也只有後金,這夥人顯然不是跟後金一個路數。回想剛纔交戰時的狀況,潘嚴隱隱覺得就算登州水師陣容齊備,狀態滿滿,也未必能在這“海漢水師”的手下討得了好。那艘打頭陣的大船上炮火輸出之猛烈,讓他現在想起來都還有些後怕,明軍水師的戰船制式之中,似乎的確沒聽說過還有這樣的大傢伙存在。
潘嚴認爲比較說得通的解釋,就是這羣人大概是某地水師自立門戶豎旗造反了,這樣似乎才能符合他們既有水兵,又有戰船,還全是北方口音的現實狀況。只是他們爲何要跨海來這遼東跟後金開戰,對潘嚴來說仍然是一個未解之謎。
潘嚴覺得自己太苦了,去年就是被叛軍裹挾來了遼東,如今好不容易有望逃出生天,怎想到又被另一夥叛軍給俘虜了。自己在這兩年顛沛流離,一直都在跟叛軍打交道,就算是想繼續做一名忠君愛國的軍人似乎也難了。
不過對於王湯姆所說的“援助”,他還是有些半信半疑,如果這夥人是自行造反建國,他們哪來的自信去援助皮島這種有大量難民聚集的地方?要知道朝鮮國爲了給皮島供應糧食和軍費,還專門在國內開徵了“毛糧”、“毛稅”,意即爲大明將領毛文龍所特別徵收的稅賦,再加上山東這邊不定期提供的補給,才讓皮島能夠勉強維持運轉。
再說了,朝鮮援助皮島是因爲與大明的屬國關係,不得已而爲之,這海漢國與皮島又沒什麼直接關係,剛纔若不是潘嚴自己提到了皮島這個地方,對方似乎根本就沒想起這個偏遠的海島,可見對於這個地方也並沒有什麼預先的謀劃。說去就去,這姓王的大概是不知道幾萬張嘴一年要吃多少糧食吧!
但潘嚴軍人出身,也知道軍中機密不可隨意過問,何況自己還是戰俘身份,這夥人對皮島是有其他想法,還是真心想要去實施援助,他現在也不敢多問,只能先唯唯諾諾地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