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南方的福廣兩省,在海漢到來之前都是屬於海盜活動十分猖獗的地區,福建的海防在十八芝的不斷打擊之下,甚至一度處於荒廢狀態,不僅水師乏力,連很多沿海衛所都是形同虛設,既沒有足夠的兵力,也缺乏統一的指揮聯動體系,對於來自海上的威脅基本無力應對,根本無法達到大明朝廷最初“跨府設衛,連縣設所”這套防禦體系的設計要求。但膠東半島登州府這邊的海防狀況,卻跟南方沿海地區有些不同。
儘管前兩年發生的登萊之亂讓這一地區的衛所軍實力大受折損,很多地方的駐軍兵力都還遠遠沒有恢復到編制應有的水平,但整個膠東半島的海岸線上密密麻麻分佈的衛所城池據點卻有絕大部分都較爲完成的保存下來,登萊之亂已經結束一年多,如今這些地方的海岸巡防密度其實已經恢復到了正常狀態的六七成,雖然沒多少戰鬥力可言,但發現可疑敵情之後的聯動反應還是很快的。
前一天海漢主力艦隊在威海衛外海劉公島附近被明軍巡邏船發現之後,對方沒敢繼續跟隨,而是立刻返回海岸向衛指揮使報告了這個驚人的發現。雖然這地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遭遇過海上來襲的敵軍,但衛指揮使還是立刻下令集合全軍備戰,一邊繼續派船出海打探情況,一邊向威海衛以東的寧海衛金山左千戶所發去警訊,讓其也派船出海協查——據說那支身份不明的龐大船隊,就是衝着西邊去了。
不過威海衛這邊接到警訊,作出反應,再派人去六十里之外的金山左所通知同僚,所耽擱的時間已經太久,等金山左所這邊接到通知急急忙忙組織人手出海偵查的時候,海漢的主力艦隊其實已經駛過了這片海域,因此明軍的這一波海上搜索也是撲了個空。
沒能找到這支消失的龐大艦隊,非但沒能讓威海衛和寧海衛的明軍安下心來,反而更擔心會出事,因爲這一海域繼續向西兩百里,就是登州首府所在地登州城了,而當地的城防和旁邊的水城都還在重建之中,面對從海上而來的威脅只怕還難以應對。從事發區域到登州城之間,還隔着一個奇山千戶所的防區,當務之急自然是要讓奇山所也加入到聯動協查中來。於是金山所上報到寧海州城後,寧海衛指揮使也立刻派了人趕往奇山所通報消息。
報信的使者趕到奇山所城的時候,已經是夜間閉城之後了。使者在城下喊了半晌,城頭上才探出一個燈籠來,然後有人在城頭喊道:“城下何人?”
使者應道:“在下乃金山所信使,傳送緊急軍情,速速開啓城門!”
隔了片刻,城頭上放下一個吊籃,讓城下的使者把身份憑證放進去,然後收上去驗證之後,這才把城門開了一道縫,讓信使牽馬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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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山所千戶馮飛在天色剛黑的時候就已經躺到了牀上,這倒不是他貪戀牀笫之歡,而是兩年前在與孔有德叛軍交戰時傷了腰部,久坐必痛,只有躺着纔能有所緩解,所以他一天之中只要有閒下來的時間,就會盡量在牀榻上躺着。
這樣的身體狀況對於一名帶兵的武官來說,無疑將會大大影響到今後的仕途,事實上馮飛在登萊之亂後曾經向山東都司提交過辭呈,想早日歸鄉休養。但膠東半島在戰後百廢待興,地方軍官在內戰中折損頗多,如今連基層兵員都招不滿編制,軍官的缺額就更多了。
比如這奇山千戶所原本編制爲一千一百二十人,下分十個百戶所,但如今花名冊上的實際人頭數目僅有五成多一點,而百戶都還有好幾個缺額,整個指揮體系目前就是處於殘缺狀態。而且奇山所連試千戶這種副職都空着,馮飛要是丟了擔子,山東都司短時間內還真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接管奇山所。畢竟登州衛這邊是內戰中軍官折損最爲嚴重的防區,戰後也一直沒能得到補充,所以馮飛的退休申請交上去之後,幾乎沒有任何耽擱就被山東都司打回來了。
既然沒辦法提前申請到退休,馮飛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在能力範圍內讓自己儘可能過的舒服點,反正如今的登州府也沒有戰事了,也不用他再繼續帶兵打仗。雖然內陸山區還有不少土匪武裝在活動,但奇山所城多少有些駐軍,能夠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所以轄區內還算風平浪靜。而目前也沒有足夠的軍費和糧食來支撐駐軍招新人入伍,所以馮飛待在奇山所繼續當千戶,跟做個閒人也沒太大的區別。
上次出現這種半夜三更的時候接到其他衛所傳來緊急軍情的情況,還得要追溯到登萊之亂期間了。馮飛睡了一年多的安穩覺,到這天也終於被打破了,他披了衣服來到書房,很快便有人領來了信使,並呈上了身份證明和寧海衛指揮使張超手書的信件。
馮飛拆開了迅速瀏覽一遍,便搖搖頭道:“你明日回去答覆張大人,奇山所這邊今日並未發現異常狀況。若真有張大人信中所說的敵情,北邊海岸上的墩臺早就該發出煙火示警了。本官明日也會修書一封,將此情報向登州府城通報。”
在馮飛看來,這封信中所提及的身份不明的船隊,如果不是威海衛那邊的誤報,那就應該是從海上繞過了奇山所附近海岸,繼續往登州府方向去了。奇山所這邊連船體上百料的海船都沒幾艘,現在更是連出海所需的水手都湊不出來,根本就不具備對附近海域的防控能力,對於這種協查任務的確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做做樣子,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當然了,馮飛對此重視有限的另一個原因,就是軍情中這“身份不明”四個字。如果是倭寇的八幡船,或是之前叛逃遼東的水師戰船,船體外形都非常好認,威海衛那邊的海上巡邏人員不可能認不出這兩種船。而除了這兩個來路之外,馮飛一時也想不出膠東半島附近還有什麼海上武裝能組織起大規模的船隊,並且能讓威海衛如此重視,將警訊一路向西傳遞過來。
相比威脅論,馮飛倒是覺得這更有可能是江浙某地的富商組織的船隊前往順天府,讓杯弓蛇影的威海衛誤會成了身份不明的敵對勢力。這種事在去年就曾發生過一次,當時由浙江來的一支規模頗大的商船船隊在途經登州府海岸線前往順天府期間,就曾被沿海守軍誤以爲是海盜入侵,還點了烽火狼煙,搞得沿海諸衛所一片風聲鶴唳,八百里加急從靈山衛等地調集水師。結果事情過去之後,出事那個衛所的千戶便吃了罰,貶官一級,罰奉十月。
有了前車之鑑,再出現類似這樣的狀況,各個衛所的反應其實就比較微妙了。即便出現了身份未能確認大型船隊,沿海衛所的處理方式也都不再像以前那麼激進,一定要先設法驗證身份,纔會採取後續的行動。當然這也是跟登州水師被裹挾叛逃之後,整個膠東半島缺乏海上巡防力量有很大的關係,大部分衛所沒有足夠的作戰船隻投放到轄區海域,所以很難對這種過境的大型船隊做出及時反應,等陸上得到消息再一站一站將消息傳遞下去,往往就時過境遷缺乏時效性了。
馮飛決定還是按照這種狀況的標準處理程序,穩妥地走流程好了。值守海邊煙臺山墩臺的鄭老七雖然是個老兵油子,但好歹也是上過戰場打過仗的人,真有情況應當知道該如何處理,既然今天沒有半點消息從那邊傳回來,那就應該平安無事。等天明之後,再派人過去給鄭老七打聲招呼即可。
馮飛三兩下處理完此事之後,便讓親兵帶信使下去休息,自己也回房放心睡下了,渾然料想不到在距離奇山所僅數裡之遙的芝罘灣海面上,此時便停泊着緊急軍情中提及的那支龐大船隊。而原本有機會傳出警訊的煙臺山墩臺,已經被來自海上的不速之客來了個連鍋端。這個突發事件的嚴重性,要遠遠超過了他此時的預計,假如他知道不請自來的海漢人是打的什麼算盤,只怕這一夜連眼睛都合不上了。
於是在1634年八月初的這個夜晚,剛剛抵達芝罘灣的海漢人和距離他們僅僅數裡的明軍,都幸運地渡過了一個十分平靜的夜晚。
當然也不是人人都那麼輕鬆,鄭老七和他的手下們被鐐銬鎖了一整夜之後,渾身上下都開始痠疼起來。鄭老七前一天中午喝多了,下午出去吹了海風又受到不小的驚嚇,然後又被鐐銬鎖住手腳囚禁起來,到夜間便病了。看守俘虜的士兵還以爲這傢伙是裝出身體不適的樣子,並沒有加以理會,待到了晨間,發現這傢伙在夜裡吐了一大灘,嘴角還有白沫,呼吸也微弱得很,這才急急忙忙上報給了高橋南。
高橋南雖然並不在乎個別戰俘的生死,但目前留着這些人還有用處,當下便帶了軍醫過來查看。這邊軍醫還在準備給鄭老七紮針,便有人來向高橋南報告,說是南邊來了人。
從煙臺山墩臺到南邊的奇山所城之間,築有一條三尺寬的土路,平時墩臺補充物資、人員換崗,都是通過這條路完成輸送。高橋南拿下這個地方之後,雖然從鄭老七的口供中得到的消息是近期都不會有奇山所城方向的來客,但他爲求穩妥還是安排了專人盯着南邊,想不到一大早便來了生意。
高橋南將鄭老七交給軍醫,自己出屋到高處用望遠鏡確認了一下情況,發現來客就兩人,均是明軍士兵裝扮,從奇山所城方向徒步而來,看架勢可能是來這邊傳達什麼指令。不過高橋南也的確想不到,這兩人要來煙臺山傳達的指令居然是跟海漢艦隊有關。
“這還真是麻煩不斷啊!”高橋南不禁有些無奈地嘆息道。爲了確保消息不被走漏,爲了讓芝罘灣裡的艦隊能有充足的時間完成登陸和前期基建,他能做的也只有將奇山所來人統統扣押下來,多混一天是一天了。
雖然這南邊的奇山所也阻止不了海漢在芝罘島的登陸,但如果他們舉兵來攻,海漢也得分兵去堵才行,這勢必會影響到海漢在芝罘島前期建設計劃的實施。而且海漢並不希望與本地明軍爆發大規模武裝衝突,在這裡建設據點的目的並不是要在當下往內陸地區擴張,而是把這裡作爲黃海、渤海交匯處的中轉站,爲下一步向遼東半島進軍,實現海漢對渤海海域的完全控制做準備。
爲了後續的計劃,海漢在這一地區要儘可能避免與地方駐軍形成敵對狀態,但昨天高橋南剛到這裡就動手抓了一批明軍士兵,而且看樣子這個手段還得繼續使用下去,直到事態沒法隱瞞下去爲止。只是後續要如何把屁股擦乾淨,高橋南此時卻還沒想好主意。
從奇山所城來的兩人都是馮飛的親兵,一路爬到煙臺上,見着這裡的情形也是有點奇怪,這個墩臺的駐軍雖然不多,但也不至於如此安靜,連半點人聲都沒有。
其中一人不耐煩地扯開嗓門喊了幾聲鄭老七,卻沒有半點回應,兩人對視一眼,都是生出警兆,抽出腰刀慢慢摸到營房門口,將門一推開,屋內的情形卻是將兩人嚇了一跳。
包括鄭老七在內的駐軍全部雙手反鎖身後,腳上也有鐐銬,嘴裡被人堵了布團。這兩人大驚之下居然都沒有選擇進屋去解救同僚,而一起轉身打算逃離此地,但當他們轉過身之後,卻發現周遭不知何時不聲不響地冒出了數十名灰衣漢子,每個人手裡都端着一支粗口火銃,將自己二人圍在了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