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於平風處理完一樁公務之後,正待要去吃午飯,手下忽然來報,稱錦衣衛來人求見。於平風這幾天也一直在等廖訓那邊的進展報告,當下便讓手下將來客帶來。
來人並未穿着錦衣衛的公服,只是自稱廖訓的親隨,並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腰牌和廖訓的手令。到了公堂之後,便向於平風呈上了一封書信。於平風見信封上的字的確是廖訓筆跡,當下也不疑有他,便拆開了閱讀。沒讀幾行,於平風便不由得激動起來。
廖訓在信中提到,他已經順着成豐行這條線索,查到了海漢在杭州的負責人,並且通過成豐行所提供的配合,已經於昨夜秘密抓捕了此人,目前正羈押於城外成豐行中。在廖訓的勸說之下,此人已經棄暗投明,願意投效朝廷對付海漢人,不過此人對廖訓的身份還缺乏信任,所以廖訓希望於平風能夠出面安撫,以他浙江都司指揮僉事的四品官官職,應該足以能讓對方放下最後的心防了。
但廖訓在信中特別指出,根據此人供述,海漢在浙江都司、提刑按察使司等重要部門都安插了耳目,所以於平風出行的時候切勿向同僚透露去向,也不要使用官家排場,以免行跡暴露導致前功盡棄。送信的人已經在衙門外準備好了專門的車馬,於平風只要換上便服聽從送信人安排,就會將他護送到城外會面。
信箋落款處是廖訓的簽名,於平風與其有過公文往來,這筆跡倒也熟悉,一看簽名便知並非僞作。只是廖訓做出這樣的安排未免有點不合常理,還需再問問清楚才行,當下慢慢將信箋疊起來,對送信人道:“廖大人倒是好本事,不聲不響便拿了人。不知昨天的行動,廖大人出動了多少人手?期間可有傷亡?”
那送信人抱拳應道:“啓稟於大人,昨日廖大人只帶了十幾名兄弟,在那商棧中設下埋伏,由商棧掌櫃以移民爲由,引了對手獨自前來,沒費什麼工夫便拿下了。那人也是個慫包,刀一架上脖子,立刻便軟了,廖大人在事前準備了好幾套刑訊手段,卻半點都沒用上。”
於平風聽他說得像模像樣,也就沒有懷疑這中間有什麼文章,繼續問道:“廖大人既然已經拿下對方,爲何不將其押解回城,卻要邀本官出城去處理此事?”
送信人應道:“此人身負許多機密,而且據其交代,杭州官府中各個衙門都有其同夥進駐,就連錦衣衛也不保險,廖大人擔心押他入城之後被其同夥發現,恐有滅口之風險,所以才留在了城外,臨時徵用了商棧作爲偵辦此案之據點。廖大人說,在將其躲藏在杭州城內同夥一網打盡之前,還是暫不讓其露面爲妙。”
於平風聽得不禁連連皺眉,這海漢竟然在杭州官府中安插收買了不少人,也難怪過去這一年中對付海漢的手段十之七八都落在空處,只怕浙江都司的政令還沒出杭州,海漢人就已經得到消息了。這些潛伏在各個衙門中的海漢耳目若不設法除掉,今後也很難將整治海漢的政令向其他州府推廣。如此說來,廖訓這樣做的確是有充分的理由。
那送信人繼續說道:“廖大人的意思,只需於大人過去露個面亮明身份,讓那人知道有官府大人物關注此事即可,不會耽擱了於大人下午處理公務。”
如果只是去露個面,安撫一下廖訓抓回來的海漢俘虜,倒也花不了太多工夫。正好於平風手頭已經沒有別的事情,趁着午休時間過去看個究竟也無妨。於平風拿定注意,便讓送信人在堂前等着,自己去換了一身便服出來,只帶了一名隨從,這才隨送信人出了衙門。果然街角處便停了一輛黑篷馬車,於平風和隨從上車之後,很快馬車便啓動向南行去。
憑着錦衣衛的手令,這輛馬車在城門處順利通關出城,甚至連象徵性的檢查都沒有進行。馬車駛抵成豐行外,便有人打開大門放了馬車進去,然後又迅速地關上了大門。如果不是一直盯着成豐行,還真是很難注意到有這麼一輛馬車已經在頃刻間進到了裡面。
馬車在成豐行的院子裡停下,於平風與隨從下車之後,送信人便帶着他們往裡走。於平風見這商棧中皆是着便服的青壯男子,雖未佩帶武器,但看起來個個都極爲精幹,想來應該都是廖訓的手下。只是自己到了之後,這廖訓居然還不出迎,小小百戶在四品官面前拿架子,這未免是有點膨脹了,平時以“廖大人”相稱,那也只是官場交際的客氣話,還真以爲錦衣衛有點特權就了不起了?於平風雖然臉上不動聲色,但心裡已經在琢磨等會見面之後要設法敲打敲打廖訓,免得他都忘了自己有幾斤幾兩重。
來到最後一進院子,於平風便看到了正對天井的廳堂中坐着一人,正是把自己招來這裡的廖訓。這廳堂中擺着一張大八仙桌,廖訓就端坐在桌子後面,看到於平風來了卻並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於平風鼻子裡哼了一聲,讓隨從等在外面,自己徑直走入廳中。
“廖大人好大的架子!”於平風拱了拱手,語氣十分不快。他實在想不通,這廖訓以前都還挺會做人,怎麼數日不見,居然跟自己拿腔拿調地玩起花樣來了。
廖訓苦笑着應道:“於大人,請恕廖某行動不便,有失遠迎!”
於平風驚道:“廖大人莫非是昨日抓賊人之時傷了腿腳?”
“那倒不是……”廖訓擡手一指旁邊的座位,示意於平風坐下來說。
於平風到廖訓旁邊坐下,屁股剛沾到椅子,眼光一下瞥見廖訓被八仙桌桌布擋着的雙手雙腳都戴着鐵製鐐銬,嚇得他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於大人不必慌張,既然已經來了,那就留下來作客吧。”
隨着一聲調侃,於平風看到一名蒙面男子出現在了門口,而他從城內帶來的那名隨從,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你是何人?膽敢羈押朝廷命官,是要造反不成?”於平風伸手一扯廖訓身上的鐐銬,發現根本不可能幫他解開,當下便果斷放棄了無謂的嘗試,將注意力集中到蒙面男子身上。
“在下龔十七,於大人大駕光臨,未能遠迎,還望見諒。”龔十七毫不掩飾地報出了自己的身份:“本人就是於大人所深惡痛絕的海漢人之一。”
於平風心猛地一沉,對廖訓道:“那看來你送到本官這裡的信上全是假消息了?”
廖訓苦笑道:“在下家人性命都在海漢賊子手中,於大人,對不住了!”
於平風幾乎是立刻就反應過來,這廖訓不知怎地落在了海漢人手裡,扛不住對方的脅迫已經投敵了,按照對方的安排,故意寫了一封書信交到自己這裡,利用自己求功心切的心理,將自己引出城來。最要命的是於平風還信了廖訓的話,出發前沒有告訴同僚和家人關於自己的去向,如今都司衙門也沒人知道自己的具體動向,就算有人發現自己失蹤,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到這地方來。於平風很想奮起反抗,但可惜的是他身上沒有佩帶任何武器,想殺出這個商棧似乎也會有些困難。
便在他猶豫間,門口就已經涌入數名蒙面漢子,手中都攥着一根雞蛋粗細,兩尺多長的木棍。不過這些漢子並沒有涌上前來對他動手,而是在五尺開外的地方便停了下來。但這個時候於平風要是還試圖以武力進行反抗,只怕還沒等他站起身來,周遭的木棍就會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了。於平風見對手優勢難以撼動,當下也就沒有再嘗試無謂的抵抗,只是盯着龔十七,要看這海漢頭目有什麼作爲。
龔十七走到桌邊,也拉開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於大人,這一年裡對我海漢窮追不捨,用盡了各種手段想將我們驅逐出浙江,也是辛苦了!”
於平風道:“似你這等目無王法之徒,官府自然是要給予懲戒才行。羈押朝廷命官,你可知道這是多大的罪過?”
龔十七點點頭道:“關於羈押朝廷命官這一點,廖大人之前也已經說過了。不過於大人既然有疑問,那我就再解釋一次。你們在明廷當多大的官,都管不了海漢,大明律也治不到海漢人的罪,我設局抓你們,那是因爲你們一直利用手中的權力來跟海漢作對。你們覺得可以憑這大明的官位壓海漢一頭,但今天我要告訴你們,這種想法實在錯得很離譜!”
於平風道:“要殺便殺,你將我們扣在這裡又是意欲何爲?”
龔十七道:“於大人不用這麼着急,還有你能派上用場的地方。來人,上紙筆!”
當下便有人呈上紙筆硯臺等文房用品,龔十七道:“於大人不用覺得疑惑,我費這麼大的周折請你過來,可不是爲了求你的墨寶。現在我需要你寫一封信,寫給你的同伴,內容按你之前看到廖大人那封信照搬就行。”
“你是要把郭大人也引來此處?”雖然龔十七並未提及郭正的名字,但於平風卻已經想到了他的真正目的。
“你們三個人不是一向同進退嗎?能在這裡聚齊多好,而且順便也能看到你們一直想見的海漢人,也算是得償所願吧。”龔十七不無調侃地說道。
於平風怒道:“本官豈會受爾等脅迫做這齷蹉事!”
龔十七道:“你不寫也行,但今晚你家宅子就會起一場無名火,屆時可能一個人也逃不出來。”
“卑鄙!”於平風怒罵道:“蠻夷番邦,果然是小人行徑!”
龔十七也不着惱,依然語氣平靜地說道:“在下只是替海漢幹髒活的下人,不管你如何辱罵也沒用,在下來杭州就是要完成任務,至於用什麼手段來達成目的……沒有人會關心失敗者的命運,你們現在應該做的,是讓自己不要輸得太徹底。至少,要盡力保住你們家人的性命安全。”
於平風看了看身旁的廖訓,突然有點明白了對方的感受,想必今早廖訓受迫給自己寫信的時候,應該也是十分爲難。海漢人居然想出這樣的毒計引己方三人一一自投羅網,真是讓人防不勝防。
龔十七又補充道:“信裡記得說你們兩人現在在一起,寫完後廖大人也簽寫一個落款,這樣應該更具有說服力。”
於平風一想的確是這道理,有他與廖訓一起作保,接到信的郭正自然不疑有他,恐怕很快就會趕來會合。這樣一來,杭州城一日之間,大概便會有三名高官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但他現在的處境,也根本沒有辦法改變局勢的走向,無力對龔十七的安排作出反抗。
大約一個多時辰之後,先前帶於平風來到這裡的送信人揣着另一封剛剛出爐的信件,坐着馬車又再次進城了。他的目的地是城內的提刑按察使司,將這封信送交到僉事郭正手上。如果郭正動作夠快,城門關閉之前他就能乘坐行動小組提供的馬車出城趕到成豐行,與他的兩位難兄難弟會合了。
龔十七命人將於平風和廖訓分別押到不同的房間裡看管起來,現在就等着郭正上鉤,這次的任務就算齊活了。回想這次來杭州執行的任務,能夠峰迴路轉發展到當下這個局面,也的確是他與高橋南在事前根本沒想到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