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湯姆的艦隊從三亞啓程的當天,舟山這邊就已經收到了大本營通過東南沿海幾處基地一路轉發過來的電報,所以相應的準備工作已經做得非常充分。艦隊的錨地,相關人員的駐地營區,所需的生活物資和配套設施,都已經準備妥當。當然還有最重要最必不可少的接風宴,也已經爲王湯姆一行人備好了。
“首長,這位是臨山衛的魏公子……這位是觀海衛的黃先生……這三位是六橫島的林氏兄弟,也是本地最早投效我們的海商……”
爲王湯姆等人介紹賓客身份的是商務部的楊運,他因爲在澎湖辦事處工作期間表現出色,在去年被施耐德一紙調令調到舟山,出任商務部新設立的東海事務處主任。雖然這個綜合事務處目前仍隸屬於福建管轄,但隨着海漢在東海地區的掌控力逐漸加強,貿易路線不斷擴充,很快就會獨立出來成爲商務部在這一地區的貿易主管機構。
去年海漢佔領舟山之後所舉辦的招商會便是由楊運主持,期間成功完成了諸多招商項目的運作,其表現也是得到了海漢高層的認可。以楊運目前的表現和所任的職位,不出意外幾年後必定是商務部下屬歸化籍幹部中的佼佼者之一。
平時舟山這邊與貿易相關迎來送往的事務,基本都是由楊運在負責,對於本地方方面面的人脈關係,他要比錢天敦和石迪文更爲熟悉。這些與會賓客的真實身份,也只有他跟安全部的龔十七才最爲清楚。
從臨山衛、觀海衛來的賓客,自然不是身份普通的百姓,魏公子是臨山衛指揮使魏山的二兒子,而黃先生是觀海衛指揮使黃濤的胞弟,至於六橫島的林氏兄弟,便是去年投靠海漢的武裝海商組織三林幫的三位當家人。這些人在寧波府都算得上是權貴人士,也是目前海漢在本地花大力氣拉攏到自己陣營中的目標人羣。
這些人在事前所得到的消息是海漢國水師大統領即將蒞臨定海港進行巡視,按照大明的說法,差不多就是與兵部侍郎平級的大官了。對於一心想要與海漢搞好關係的這些人來說,自然是很有必要趕來定海港湊這個熱鬧。不過剛纔在碼頭看到這次到來的海漢艦隊規模如此之龐大,也是讓他們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這海漢的兵部侍郎出巡本就是如此大的排場,還是海漢人另有圖謀,打算要對浙江這邊動武了。
假如是後一種可能性,那這海漢兵部侍郎千里迢迢從南方來到浙江的目的,可能就不僅僅只是來這舟山定海港進行巡視,而是特地到第一線督戰來了。這種可能性雖然不大,但對於與舟山島近在咫尺的寧波府來說,卻隨時都可能化爲滅頂之災。在場這些人也都很清楚海漢的武力如何,一旦爆發戰爭,寧波府的駐軍可擋不住這幫如狼似虎的海漢兵。
在座這些賓客中與海漢關係最爲密切的,當屬六橫島上的林氏三兄弟了。當初要不是三兄弟中的老大林行明智地選擇了投靠海漢,他們大概跟同在六橫島上的海沙幫一樣,早就化作歷史的塵埃了。
三林幫的性質就是武裝走私商人,時機合適的情況下也會客串海盜,不過海漢進駐舟山羣島之後最主要的行動就是打擊各路海盜,三林幫自然也很識趣地放棄了這份兼職,安心跟着海漢人從事跨國貿易。雖然他們目前奉海漢爲主,但也並不希望海漢與大明開戰——與國籍無關,純粹只是爲了利益上的考量。
這兩方要打起來,三林幫目前所從事的海上貿易勢必受到極大的影響,而且幫衆大多都是明人,林氏兄弟的家人也有不少定居在大明境內,從自身立場出發,只怕支持大明的人還要佔據三林幫的多數。當然了,有沒有膽子敢跟海漢對着幹,那是另外一碼事了。
林行鼓起勇氣,藉着席間敬酒的機會,向王湯姆問道:“首長,小人今日在碼頭見海漢艦隊戰帆如雲,莫不是浙江近海又出了什麼海盜團伙,勞動大軍前來征剿?”
王湯姆聽林行這戰戰兢兢的口氣,已經將他的心思猜到了七八分,當下沒有直接正面迴應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林島主,我海漢軍進駐舟山以來,附近海域的治安狀況有什麼變化?”
林行老老實實地應道:“海漢大軍到來之後,將附近大大小小的海盜團伙都剿了,這海上自然是太平不少。”
“那商貿狀況呢?”
“海漢首長們精於貿易,天下皆知,這商貿當然繁榮更勝以往,往來舟山的客商起碼翻了幾倍,小人所在的六橫島也比往年熱鬧了許多。”
王湯姆點點頭道:“你看,這就已經很明顯了,我們海漢來到這裡的目的不是要把浙江搞亂,而是希望營造出和平安定的環境,帶着大家通過做買賣一同發財。對我們來說,誰想讓浙江生亂,誰就是跟我們海漢對着幹!”
王湯姆說話期間,不但在座衆人都停止了交談,連旁邊桌的陪客也都安靜下來,聽這海漢高官對浙江時勢的點評。雖說去年海漢平定舟山之後就沒再有什麼大的動作,但本地人對於海漢的雷霆手段可是記憶猶新,一直都對這支來自南方的武裝海商團體十分畏懼。
在這期間浙江官府並不是沒有嘗試過反制手段,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非但沒有取得什麼成效,倒是莫名其妙死了一個指揮使,好幾個帶兵的把總。海漢人不但沒有從舟山退走,反而把生意越做越大,如今除了臨近舟山的寧波、紹興、嘉興、杭州幾個州府之外,江蘇那邊的蘇州、揚州、常州、鎮江等地的商人也會順長江出海南下,到舟山這邊來做買賣。
海漢在舟山經營的交易市場規模大,費用低,又有海漢官方提供的中介和擔保體系,甚至連結算也可以走海漢銀行這個平臺,買家賣家都不用擔心在這裡做生意的安全問題。可以說在整個江浙地區,很難再找到另一個運作如此專業的貿易市場,哪怕是應天府、杭州府這些江南地區傳統的貿易中心,在很多新興的經營項目上也難以跟海漢控制的舟山進行競爭。
這對於江浙地區的一部分商人來說算得上是一件好事,但同時也就不可避免地會損害到另一部分人的利益。海漢獨特的貿易體系對傳統行業所形成的衝擊效果非常顯著,這不僅僅只是工業產品搶奪初級農產品和手工藝品的市場,甚至連大明原有的金融體系也不可避免地遭受了來自海漢的壓力。
僅在過去這一年當中,浙江沿海地區已經有好幾家銀號錢莊因爲競爭不過海漢銀行而關門倒閉。相比這個時代的同行,有施耐德等專業人士掌管的海漢銀行在運作方式、金融手段、資金流量等方面都有着巨大的優勢,獲得勝利也是情理之中的結果——當然這其中有沒有商務部和財政部從中動手腳加快這個進程,那就就很難說了。理論上來說,如果海漢銀行要動用金融手段對付資金有限的私人錢莊,施耐德大概隨隨便便就能拿出幾十種不同的方案。
有人覺得海漢帶來了好處,想發大財就該跟着海漢一起幹;有人認爲海漢動了自己的蛋糕,若不趕走這幫海外異族,自己遲早要被其擠兌出局;還有人看到了海漢到來後給浙江市場帶來的起起伏伏,擔心有一天會波及到自己頭上,對於形勢走向抱着觀望的狀態。
在此之前鎮守此地的錢天敦和石迪文極少會對外界做出這種公開表態,哪怕是像林氏兄弟這樣依附於海漢的本地帶路黨,對於海漢的真正意圖也並不瞭解,只是處於臣服於強者之下的心態,雖然抱有疑慮但也只能一直憋在心頭,沒有得到過合理的官方解答。而王湯姆的到來,或許是因其職位聽起來更有權威性,他對於時局的解讀在衆人聽來自然就更能夠代表海漢官方的態度了。
王湯姆接着說道:“各位都是願意與海漢共富貴的聰明人,我們也很歡迎各位這樣誠心合作的夥伴。我可以向各位保證的是,駐紮在舟山的所有海漢武裝部隊,其目的都是爲了保護這附近區域的安全,而不是對大明有什麼不好的企圖。海漢的利益跟在座各位是一致的,我希望大家都能明確地認識到這一點。”
林行連忙應道:“首長的這番好意,我等自然是明白的。不過小人斗膽還想多問一句,這次來到舟山的部隊,以後就長期駐紮在此地了嗎?”
王湯姆笑道:“林島主還在擔心什麼事,不妨直接說出來吧?”
林行應道:“小人以爲,海漢良苦用心未必人人都能明白,此番增兵舟山,難免會招惹外人猜忌,若是首長能夠在寧波府公開招貼告示,將這番苦心告知民衆,想必就不至會引起外界的傳言和動盪。”
“傳言和動盪?”王湯姆微微一笑道:“林島主擔心的,是杭州府對這事的看法吧?”
王湯姆見林行臉色微變,心知說中他的顧忌,便又繼續說道:“我想在座的各位當中應該還有不少人跟林島主所擔心的是同一件事吧?那我就趁着今天這個機會多說兩句,希望各位聽了之後,能把這個思想包袱放下來,今後安安心心地跟我們做生意。”
這下衆人連手中的筷子都放下了,將目光都聚集到王湯姆的身上。如果說剛纔王湯姆只是說了一些場面話,那麼接下來要說的可能就是真正有分量的內容了。
王湯姆沉聲道:“海漢到浙江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掉了欺行霸市、爲非作歹的一批民間武裝團伙。這些人自稱海商,乾的卻是違法的勾當,每年從海上貿易中所獲的利益,多達上百萬兩白銀。這麼多的銀子當然不是這些人能全吃下去的,幕後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交易,我清楚,在座的諸位也清楚。杭州府有些人覺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損害,就想把這筆賬記到海漢頭上來,算盤打得不錯,但他們可能有一件事沒看明白,那就是跟海漢之間的實力差距有多大!”
“這幾年裡嘗試過跟海漢作對的人着實不少,有大明的流寇、海盜,也有西方來的葡萄牙人、荷蘭人、西班牙人,當然也少不了一些打錯算盤的大明官員。雖然他們也想了很多辦法要來對付海漢,可最後都是以失敗告終。現在選擇與海漢作對的這些人,並不知道他們的先行者都經歷過什麼樣的挫折,以爲在暗中使點絆子,用些小手段,就能讓海漢低頭。對於這種頑固不化的人,海漢唯一的迴應,就是用拳頭狠狠地擊倒他們,再用力踩上幾腳,不會留給他們再次起身的機會!”
王湯姆說到激動處,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指向外面道:“各位都看到了外面港口停靠的這支艦隊,這一方面是保護本地區的海上安寧,另一方面也是爲了震懾那些不安分的宵小之輩!我希望這些人能意識到自己的對手是誰,不要以爲縮在杭州府就沒事了,三亞離舟山四千裡,我們也能跨海而來,舟山島離杭州府不過四百里,想去的時候,我們隨時都能去!”
王湯姆緩緩走回到自己座位上:“當然了,我說這番話不是要向誰宣戰,只是表明一下海漢的態度。如果浙江這邊一直有人跟海漢對着幹,那我們也只能長期保持舟山的駐軍規模,以此來保護這裡的貿易市場不會因爲某些人的不識時務而遭到破壞。海漢歡迎朋友,但也不畏懼任何挑戰,如果有人想試探海漢的底限,那我要說一句,摸到底限的時候,也得承受隨之而來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