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海漢在政治、經貿方面採用的諸多超前手段,範迪門雖然也能根據實際狀況作出一些解讀,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強烈感到跟不上海漢的節奏。自己還在費力揣測海漢運用報紙這種媒體的手段和目的時,人家早已經邁過了這一步,走到前面老遠了。剛纔所作的這些猜測和預料,說不定海漢早在實施之中甚至已經完成了其中一部分,就算全都料中也對海漢難以產生影響。
當然範迪門也明白蘇克易給自己展示這些商業報紙的目的,並不是爲了打擊自己的信心,而是想讓自己注意到這些報紙不僅是海漢手中的利器,同樣也可以爲東印度公司所用。
這種商報上的廣告五花八門無所不包,顯然其審查的嚴密程度遠不及時報,基本上只要肯花錢,就可以在報上發佈商業信息,這對於遠在巴達維亞難以向大明進行自我宣傳的東印度公司來說,的確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宣傳平臺。
荷蘭商人們不遠萬里運到巴達維亞的那些來自歐洲和中東地區的手工藝品,在遠東其實還是有一定的市場,而且也並非海漢那種量產的工業品所能取代,只是巴達維亞距離大明這個最大市場的航程太遠,加上雙方的摩擦一直不斷,貿易往來也一向不太順暢。海漢控制了福建海峽之後,東印度公司部署在大員的貿易機構也基本失去了作用,日子就更不好過了。若非如此,範迪門大概也不會這麼容易就答應了加入海漢主導的南海貿易聯盟,委屈求全說到底也還是爲了能把生意繼續做下去。
如果將囤積在巴達維亞的貨物運來三亞,再在海漢的商業報紙上刊登出售廣告,肯定還是會有識貨的商人下單採購,這樣慢慢操作起來,或許也能逐步將來自西方的商品再次打入大明的市場。另外東印度公司希望從大明購買的各種商品,也可以在報紙上刊登求購信息,這樣或許就會有供應商自行登門了。
不過片刻工夫,範迪門便已經想到了好幾種利用這商報謀利的辦法,欣喜之餘也更覺得海漢的手段了得。如果東印度公司早年有人能想出這種辦法,或許與大明的貿易狀況就會是另一番景象了吧?
但範迪門旋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海漢能採用這種手段來影響和調控市場上的貿易狀況,是建立在其已有的政治影響力、軍事保障、貿易規模以及與大明同祖同宗的文化基礎之上,而這些卻幾乎全是東印度公司的短板,就算勉強能搞出這麼一份報紙來,也不太可能達到同樣的成效。而且海漢名下的銀行在福廣兩地的主要港口和城市都開設有辦事處,讓往來於兩國之間進行貿易的商人基本脫離了使用金銀貨幣的交易,這種便捷是其他任何一國都無法提供的。
雖然銀行這種金融機構對來自歐洲的範迪門來說並不陌生,威尼斯人早在12世紀就已經建立了銀行從事金融業務,但他在三亞參觀了海漢銀行的運作之後,不得不承認海漢人的操作水平和業務範圍都遠遠勝過歐洲的同行,如果想將西方銀行機構引入海漢所控制的地區進行運作,無異於自取其辱,而且很可能會被手段更爲高明的海漢人使用金融手段給玩到垮。
想與大明建立貿易關係,就繞過不海漢這一關,而且必須要使用海漢所提供的商業宣傳平臺,金融結算手段和轉口貿易港才行。這些條件結合起來,無疑是一個跳進去就爬不出來的大坑,但東印度公司想要打破以往的貿易屏障,還真是非跳不可。
站在理智的角度來看,範迪門也知道如果讓東印度公司跳進去,固然能夠賺到一些利益,但更多的卻是成全了海漢,讓其所能控制的商業渠道又增加了一條。但如果不往裡跳,東印度公司在遠東地區的市場份額和影響力都將會繼續被壓縮,特別是在南海貿易聯盟成立之後,如果被排擠在外就基本等同於失去了遠東地區大半的市場。
此外還有一個迫使範迪門做出選擇的因素,就是競爭對手葡萄牙人。見風使舵的葡萄牙人早在1628年就與海漢達成了合作協議,在海漢貿易體系中所處的地位,也是目前的東印度公司還無法趕上的。正因爲如此,葡萄牙人從大明和海漢所得到的商業資源也非常多,在近幾年中的貿易量已經超過了貿易狀況逐年下滑的東印度公司,在進入遠東地區的歐洲國家中排名第一。
得到海漢扶持的葡萄牙不但在貿易方面打開了局面,而且海漢明顯在暗中還對其提供了軍事支援。據範迪門所知,葡萄牙在馬六甲海峽乃至印度果阿殖民地,其武裝水平都有明顯的提升,而其裝備的武器極有可能就是來自於位於三亞內陸的海漢兵工廠。如果東印度公司繼續站在對立面上,很有可能下一次攻打巴達維亞城的就不再是什麼馬打藍土人了,而是武裝到牙齒的葡萄牙與海漢所組成的聯軍。
促使範迪門下決心跳坑的原因有很多,既有政治因素也有經濟因素,還有來自軍事上的壓力。如果能找到更爲合適的解決辦法,範迪門其實並不願意做出這樣的選擇,他也知道一旦順從,東印度公司就很難再重新站起來了,然而現實很殘酷,並沒有留給他更多的選項。
範迪門無奈地搖搖頭,驅散腦子裡一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對蘇克易吩咐道:“慶典之後,接下來各國還會就貿易聯盟的協議進行磋商,到時候大明、安南兩國的事情就交給你來處理了。”
蘇克易心知這是範迪門在放權給自己,應該也算是一個考驗,在談判中能爲東印度公司爭取到多少利益,大概就是範迪門評分的標準了。當下蘇克易連忙應下來,心中便開始盤算慶典之後的談判了。
三月三十一日,海漢開國慶典前夕。從這天開始,所有的生產單位將會有爲期三天的假期,以此營造出舉國歡慶的氣氛,不少單位還提前發了獎金或者實物獎勵以資慶祝。對海漢國民來說,這三天的假期比過年還要熱鬧,整個三亞大大小小的飯館基本全部都被預定滿了,各種婚宴、慶功宴、團員宴、商務外交宴請接連不斷,讓本地的餐飲業老闆們簡直樂開了花。
在慶典期間涌入三亞的人流量多達萬人,而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揣着現錢來這邊消費的,迅速拉動了本地的服務業市場,連平日裡沒多少生意的導遊,如今也成了香饃饃。不少放假在家的本地民衆也選擇了以此爲兼職,收錢帶外地客參觀三亞城區。
與服務業類似,在慶典期間忙得不可開交的,就是擔負着治安保衛任務的軍警人員了。包括陸軍在內的大量武裝人員以巡邏小隊的形式被部署到碼頭車站等人流密集區域,不斷在街頭進行巡視,預防可能發生的治安事件。
除了走上街頭的執勤人員之外,鹿回頭半島的陸軍基地裡還集中了翌日便要參加閱兵式的各支部隊。開國慶典上的閱兵式,對於新近改換名稱的國防部來說是目前的頭等大事,顏楚傑也早就做出了指示,一定要藉助這次閱兵式的時機,將天下無敵海漢軍的形象展現在世人面前。所以這些受閱部隊最近一直都在基地中接受整訓,操練隊列行進。
海漢目前的軍隊規模日益龐大,除了海南島上的數千駐軍之外,海外的衆多殖民地也同樣都駐紮了規模不一的軍隊。比較集中的駐軍地點,基本都選派了少量精英回到三亞來參加這次的慶典閱兵。
遠在浙江舟山的特戰營自然是必須在閱兵式上露臉的隊伍之一,不過考慮到當地的局勢還未完全穩定下來,錢天敦並沒有選擇親自帶隊返回三亞,而是將這個任務交給了年輕軍官陳一鑫。此次隨陳一鑫回到三亞的隊伍只有臨時組建的一個排,共計近五十人,其中一多半都是在去年淡水、雞籠之戰,以及北上浙江攻打舟山的戰鬥中立下戰功的人員。讓他們有機會回到三亞親自接受軍方高層的嘉獎,也算是錢天敦給予下屬的一份額外獎勵。這些士兵當中也不乏在外地入伍,第一次來到“京城”三亞的人,孫真便是其中一個。
孫真是山東難民出身,前年到澎湖之後選擇了入伍吃兵糧這條路,其良好的身體條件和一身武勇很快就被上級注意到,由高橋南將他調入了特戰營中受訓。去年年初的時候,還是新兵蛋子的孫真就參加了海漢軍攻打臺北西班牙據點的戰鬥。之後又隨軍北上一路打到浙江外海,舟山船幫老大汪加林便是由他在山村地窖中發現並活捉的。這個戰功雖然早就兌現讓孫真升官當了班長,但因爲他一直在外征戰,未曾踏足三亞,所以當時軍委簽發的嘉獎令實物也就還沒有頒發給他。這次也算是營部考慮到他入伍之後還從未到過海漢自家的大本營,特地給了他這個機會來三亞“接受愛國主義教育”。
孫真老家登萊,也算是海邊長大的人,但像三亞這麼繁華的港口城市,他此前的確從未見識過。到港後,上司陳一鑫專門找了一天,領着孫真等幾個第一次來三亞的士兵在城區和勝利港商業區轉了轉,向他們介紹了本地的狀況。在親眼見證了街道上鱗次櫛比的店鋪和接踵摩肩的人流之後,孫真才確信以前連部的政委和老兵們所說的“南海天堂”確有其事。
海漢在三亞的建設成就,就算是各國權貴來看過之後也讚歎不已,孫真農家子弟出身,連進個登州城都覺得新鮮,就更別說來到三亞這花花世界的感受了。在大明南端的海上竟然有了如此繁榮的一個國度,孫真驚訝之餘,也不免爲自己和有幸得到海漢援助的移民們感到慶幸。這裡的生活狀況顯然要比北方老家更爲富足,能夠從處於死亡邊緣的戰亂之地遷居到這安定的南海天堂,也真的只能用幸運來形容難民們的經歷了。
至於說原有的大明國籍今後就變成了海漢籍,孫真並不在乎,他選擇當兵的時候就已經自動入籍,早就是地地道道的海漢人了,哪裡還在乎大明的籍貫。每每想起禍亂家鄉,殘害鄉親父老的罪魁禍首便是大明官軍,孫真都會難忍心中的忿恨,假如有一天海漢軍要打進登萊,他肯定會主動站出來充當大軍的帶路人。
鹿回頭半島軍事基地的規模要比澎湖的軍營大得多,孫真入住之後,也就對海漢的軍事實力有了更多的信心。而且在這裡短短几天他就結識了不少來自五湖四海的戰友,既有山東老鄉,也有出身於他以前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南洋島嶼,從這些人的談論中,孫真才慢慢意識到他所在的部隊其實一直都在爲這個國家戍守邊疆和開拓新領地,而海漢國的幅員之大,簡直超乎他的想象。
從浙江乘船到海南三亞,孫真已經覺得這段航程非常遙遠,但這裡還僅僅只是海漢領土的中段而已,與他一起受訓的戰友中,有人的駐地遠在三亞以南數千裡的海外,與遙遠的舟山相距近萬里。孫真簡直難以想象,如此之大的一個國家,竟然是在幾年時間中就不聲不響地在南海冒出來了。
孫真當然想象不出海漢的領地竟然是以海島和海港爲主,海南島和臺灣島兩地就已經算是面積最大的單個區域了,並沒有大明這樣幅員幾千裡的土地和龐大的人口基數。他只是單純地認爲既然海漢所控制的海疆都有萬里之闊,那領土自然是大得不了了,能在如此強大的帝國中成爲一名軍人,這也算是一份特別的榮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