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專程在此地等你的”
那人說完從懷裡掏出來一個小紙卷。
“陳啓新,淮安人,今年二十八歲,武舉,曾專程赴京上言,‘欲停科目、舉孝廉、罷推知行取,專拜大將,舉行登壇推轂之禮,使其節制有司’,上悅之,特授吏科給事中,糾察百官”
年輕人心裡一凜,自己這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他們怎地知曉?
“其人久居淮安,時常以淮陰侯自詡,身手矯健,善使雁翎刀,一張兩石大弓須臾不曾離身,以武舉之身得以高居廟堂之上,還能糾察百官,實乃明國開創以來罕見之事”
“可惜,自有宋以來,乃至大明,無不以文官爲尊,輕視武者,你在宮殿外跪了一日方能得睹天顏,實乃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若是此時申請外出帶兵,有天子的信任,如今做到副將、總兵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惜利令智昏,你歡天喜地受了那給事中之職,高居廟堂,你並無任何功績,如何站得住腳,豈不聞前朝狄青之事呼?”
“去年你在同僚紛紛攻訐之下憤而辭官,從此周遊天下,來到這邊荒之地已經十日了,這十日,你渴了便飲溪水,餓了,便四處打獵充飢……”
“好了!”,那年輕人聞言大怒,“你等跟蹤我?!”
“哈哈哈”,那人仰天大笑,“那是你的榮幸,不瞞你說,京畿一帶,七品以上文武官員的資料我等都有掌握,以你的名聲,原本不會入大汗的法眼,沒想到大汗見了你的名字和事蹟後反而吩咐我等重點關注你”
“他認識我?”,那人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人家深居漠北,怎會認識自己這麼一個小人物?多半是大明那四處漏風的情治系統所致,沒想到此人目前名義上還是大明的寧北侯,奴爾幹都司都指揮使,手已經伸到了京畿一帶。
此事回去之後一定要同皇上稟告!
“可自己是主動辭職掛冠而去的,如今就連皇上也不知我在哪裡呀”
一想到深宮那位在昏暗的油燈下形單影隻、煢煢孑立,比自己大不了自己的皇上,他的雙眼不禁溼潤了。
“不行,拼死也要將此地的情形回稟皇上!”
原來他就是陳啓新,淮安武舉,曾上述崇禎帝,痛陳三大弊病,被皇帝看中任了吏科給事中。
可惜的是,上書容易,當官也容易,想要做出一番事業那是難上加難,這幾年他一開始據理力爭,慷慨陳詞,沒多久就被同僚羣起而攻之,一年後便在朝堂上沉默不語了。
一年前他被同僚誣告了被下入了大獄,他可不想在錦衣衛的大牢裡受盡屈辱和折磨,剛進去第一天他便想辦法逃了出來,他可是大明自開國以來從錦衣衛大牢裡憑着自己的本事逃出來的第一人!
就憑這一點,他陳啓新就可以名垂青史,可惜他畢竟是武人出身,就算後來有吏科給事中的高位也無人給他著書立傳,最後不知所終。
“此地荒無人煙,你等爲何行那齷齪之舉,恐嚇、阻攔他們進入?”
心中還是有些疑問,陳啓新強壓住心中突起的憤懣,大聲質問那人。
“哦?以你來看,此地應該歸何人所有?”
“哼!此地乃大明設置之朵顏三衛所在,自當歸大明所有!”
“呵呵,你說的有些道理,可惜我可是聽說了,如今的三衛都指揮使蘇布地已經是滿清的和碩忠親王,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已經是多羅貝勒,一個是固山貝子,父子幾人都與滿清結爲姻親,形同一家”
“這……”,辯論並非陳啓新的特長,“你瀚海國如此強大,爲何直接佔了此處,巴巴地裝神弄鬼作甚?”
那人將面上的黑布扯了下來,露出一副白皙、精悍的面孔,果然是瀚海國鎮守上都新城的大將,原額爾古納河東岸多拉爾部落,又稱契丹部落的烏赫恩都裡,漢名蕭阿林,當地人所稱“死神”的便是。
蕭阿林呵呵一笑,“此乃大漢密謀,豈能讓我等得知,反正也是關外,不是明國的領地,我等對付的也就是蒙古人和清人罷了”
陳啓新無奈,大明就是佔了此地,多半也守不住,深處邊牆之外,就算守住了,沒準又是一個山海關,一個吸乾大明國庫的地方。
又想到:“此人如此強悍,以三十六騎竟能縱橫如此廣袤的地方,讓那大明避之如虎狼的蒙古人、女真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兩相比較,大明何其孱弱!”
弄清楚了這些事,他就不想再往前走了,決定拼着再下一次大獄的危險也要將自己這些年來遊歷所見稟告皇上,皇上採不採納那是他的事,自己一腔忠心不能上達天聽就是自己的事了。
“告辭!”
他扭轉馬頭便準備沿着灤河河岸向南進發。
“站住!”,沒想到蕭阿林絲毫沒有讓他離開的意思,三十六人手中的弓箭都舉了起來。
陳啓新本來不予理會的,轉念一想,“此人是瀚海國鎮守上都的大將,平素威風凜凜,殺人無算,是尼堪那廝手下有數的大將,手底下不知有多少亡魂,豈能讓自己這個‘外人’從容離去?”
“也罷,就跟着他們走一趟,正好見識一下這莫名其妙的瀚海國”
陳啓新不退反進,策馬越過了灤河,又衝上了北岸的官道,蕭阿林見狀,眼神裡也顯出幾分欽佩。
三十七騎沿着灤河向西奔走,一路上,蕭阿林吃什麼、喝什麼也給陳啓新一份,陳啓新倒是毫不客氣來者不拒。
一路無話,兩日後終於走出了灤河,一大片草原出現在面前!
一路上,陳啓新也在細細觀察,一路上,他可是見到了暗藏在山中的不少瀚海國的探子,原來此地雖然無主,不過瀚海國心底裡已經將此地納入到自己的管轄之下。
那爲何不遷移部落、農戶前來駐牧、耕種?
此時正是二月份,上都附近還是一片蕭瑟清冷的景象,不過牧戶們還是將牛羊趕了出來,一想到此地曾經是那蒙古大汗虎墩兔本部察哈爾、明人俗稱的“炒花”部落根基所在,陳啓新不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他將路上遇到的帳篷數量,牧民數量,牛羊馬匹數量,以及山川地理形勢牢牢地記在心裡,等又過了兩日抵達上都新城時,他的心裡隱隱有些嘆息。
“都說塞外苦寒,牧民之貧苦更甚中原農戶,這一路走來,自己所見,彼等帳篷,帳篷裡的陳設,牧戶的神情,孩童們的狀況,完全不似深受部落酋長壓榨的困苦模樣,反而都是一派歌舞昇平景象”
“難道以前的書上說的都是假的?或者這附近靠近上都城,牧民的情形好一些?”
這路上,他見到,原本有一些農田摻雜其中,如今也全部長上了牧草,他有些奇怪,便問蕭阿林。
“呵呵,此事本將也不知曉,不過此地貧瘠,只能長牧草和灌木,耕種略有所得卻得不償失,按照我家大汗的說法,我大瀚海國境內,適宜耕種的地方多得是,何苦爲難這些草場”
陳啓新卻內心撇撇嘴,“昏話,估計是怕這裡的漢人農戶多了,成了各方刺探消息的便利場所,廢除耕地,仍以牧地爲主,打的還是以優勢騎兵壓制大明、蒙古諸部的主意!”
心裡雖然這麼想,嘴上卻頻頻點頭。
不多時,他們一行人就來到了上都新城。
他們抵達上都新城時正值日落時分,在夕陽的映照之下,一座大城矗立在草原上。
高大巍峨的灰色城牆,城門樓上的黑瓦,密佈的女牆、敵樓,城裡隱隱傳來的鐘鼓聲,讓陳啓新一下如夢似幻,似乎又回到了淮安。
這還不算。
在城池的西側,還有一大片帳篷,乍一看之下,至少有上千頂,都是白色的、鑲嵌着動物皮毛的大帳篷,帳篷周圍還有一圈寨牆,寨牆四周還有望樓。
“這蕭阿林是騎將,此處多半是上都的騎兵所在了”
果然,蕭阿林將陳啓新帶到了一頂碩大的白色帳篷面前,那頂帳篷佔地約莫半畝,大概是用三層棉布刷上防水的桐油製成,每一層的外圍都有金色的花邊,帳篷頂上一面紅底金色圖案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左飛龍、右猛虎、中間火銃”
在離帳篷大約還有三丈遠時,蕭阿林帶着那三十六人突然單膝跪下道:“大汗,上都鎮守使蕭阿林不辱使命,特前來複命!”
陳啓新大吃一驚,尼堪這廝竟然也在這裡,他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半晌,纔將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抱拳,饒是如此,在一衆跪下的人羣中分外突出。
“撲”
只見那大帳的門簾一挑,從裡面走出了幾個人。
中間那人年約三十,留着短鬚,面相俊秀,嘴角帶着一絲微笑,一頂黑色的蒙古大帽,腰間掛着一柄長刀。
那人身後站着兩人,一人約莫二十出頭,身形粗壯,一人約莫三十,穿着打扮似乎是一個文官,面容慘白。
那人見了眼前這景象,先是一驚,轉瞬便說道:“都起來吧”
等蕭阿林等人站起來了,那人對着陳啓新說道:“你便是大明的前吏科給事中、武舉人陳啓新吧”
“你是……”
“大膽!”,那人身後的那粗壯少年突然喊了一聲,聲音似乎帶着西北的口音,那人卻擺擺手,“無妨”
“認識一下,我就是瀚海國的阿斯蘭汗,烏扎尼堪,哦,我還有一個漢名,孫秀榮,名字嘛,就是用來叫的,又有甚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