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廂,沁芳亭,前秦淮河名妓們,飛花令吟詩已經到了第四聯,前三聯分別是“文”、“魂”、“冷”字韻,每人一句五言詩,第四聯是文采最弱的葛嫩娘抽到的,與前三韻正好相反,是一個“昂”字韻,與前三低沉的韻調相比,在月過中天后已經十分清涼的天氣裡以“昂”字韻收尾是十分合適的。
四人中,葛嫩娘出身邊關武將之家,她從小就會武術,雖然詩詞歌賦不如那三位,但卻是三位在武術上的老師,一見到此韻,她自然十分高興,搶先說了四局簡單的五言詩,中間穿插了疆場征伐的兵戈之聲,雖然失之於淡雅,但卻相當激越。
另外兩位,顧橫波於詩詞一途算得上大家,她以“昂”字韻結尾的五言詩果然不俗,而卞玉京本來極擅書畫,自然喜歡山水田園詩,她仿照唐代王摩詰所做的《金陵蕭瑟意》也頗爲應景。
四人中若說詩文上的造詣,誰也比不了此地的女主人柳如是,當三人都焦急地等着她的大作出來,並趕緊謄寫下來以便回去後細細揣摩時,柳如是卻似乎想起了什麼。
半晌,她拿起毛筆在紙上刷刷寫了起來,沒多久,四行七言詩一揮而就。
顧橫波搶先一把將墨跡未乾的紙張抓了過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叫道:“好你個河東君,明明是五言詩,你卻寫了七言,七言也就罷了,你還做了文抄公!”
另外兩人連忙湊過去,一看,只見上面寫着:
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這首詩據說是當今皇帝得知瀚海軍大軍浩浩蕩蕩渡過長江,並在幾日之內將南京拿了下來後揮毫寫就的,當然了,他並沒有說這是自己的詩句,而說是轉摘先賢的詩詞。
至於是哪位“先賢”,他又不說,他不說,由於此時沒有網絡,也沒有大型圖書館,而歷代流傳下來的書籍數不勝數,藏於民間的孤本、秘本、隱本數不勝數,沒準是他偶然得到了前朝某秘本、孤本也說不準。
但這句詩卻與瀚海軍攻佔南京的情景十分應和,當時詩句一出,當即舉世皆驚,在錢謙益的書房裡,除了陸鳴皋,所有的人都是詩文大家,其中尤以吳偉業爲首,就算是內心頗不甘心的他見了,面上雖然說出“失之於直白”,但內心也不得不承認這首詩的氣勢與古往今來的大詩家都不同,或者都超越了,一剎那,他還認爲這首詩正是出於向尼堪這樣的帝王之手纔對。
當然了,出自尼堪的不少詩詞已經流傳到民間了,吳偉業也仔細研究過,他認爲,這些詩詞的措辭、風格極爲相似,基本上可以確定出自一人之手,裡面充滿了樂觀、豪邁的氣勢,幾乎可以認定就是尼堪寫的。
“別人能寫出這樣的佳作,恨不得到處宣揚,何況還是一個帝王?爲何他不願意承認是自己的作品?”
這是他不能理解的,歷史上,在帝王的位置上又文采斐然的,除了南唐後主,便是隋煬帝了,可想而知想成爲一個極富文采的帝王是多麼不容易,但此人就是不承認,難道此中另有隱情?
柳如是正色道:“不是我不願意寫,而是一提到‘昂’子韻,我的腦子裡都是這句七言詩,以前還堪不破其意,過了五年後,現在回想起來,大夏國在江南所施行的,還正應了那句”
“那句?”
作爲江蘇布政使的小妾,實際上孫臨的夫人早就去世了,葛嫩娘眼下是他唯一的夫人,還作爲曾經到過江北、北京、美洲的唯一的女子,她在內心自然十分在意他人對大夏國的評價的。
“自然是‘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還有“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一開始,我覺得此人太狂妄了,不過是新朝取代舊朝而發出的應景詞句罷了,現在看來,一樁樁,一宗宗,還正應了這詩句所說”
“怎麼說?”
孫臨是江蘇布政使,是前“江南”的核心地帶的最高長官,作爲他的夫人,葛嫩娘自然更是在意他人的評價。
柳如是自然知曉他的意思,她笑道:“好,眼下我就來誇一誇飛將軍”
葛嫩娘啐道:“好姐姐,你總是沒個正型,趕緊說唄”
“好”
柳如是一反常態突然嚴肅起來。
“別的不說,比如經天緯地,經國濟世,我等女子自然不如男子,但在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途並不比男子差,這一節,相信你等也會同意,但在五年以前幾千年裡,除了大周朝,何曾有女子拋頭露面大出風頭之時?”
“說起這大周朝,雖然是女子當家,依靠的主要還是男子,但在這大夏卻不同,只要到了十歲,無論男女,一律就近入學,不能將適齡子女交到學堂的,還要加重賦稅,這還不算,到了學堂,一應食宿花銷完全免費”
“亙古以來,你等何曾見到這些?以前在大明,比如像錢家這樣的大戶人家,有威望素著者在族裡興辦義學,讓族裡的適齡孩童入學,但也要繳納一定費用,窮苦者還是望而興嘆,一族之內,尚且艱難如此,何況一國?”
“再者,族裡興辦義學,也只是讓男童入學,女子是萬萬不能的,家境好的,對女兒極度鍾愛的,才能延請師傅到家裡來教授,像我等……”
說到這裡,幾人都觸及了心底的痛處,她們都是才華橫溢之輩,但都是從小貧苦無依之輩,否則也不會被賣到歡場,有的還是被人販子輾轉販賣來到南京的,期間的悽苦數不勝數。
“原本我也只是有所耳聞,但當我家柳意能夠考入女子學校學習,畢業後還留校當了教師,此時我才明白,大夏人不是說着玩的,除了女子學校,他們的小學、中學、高等專科學校都是男女同校,還有,在國子監舊址上改成的江南大學同樣招收男女學生,現任的副校長中也有一位女子……”
“關鍵是”
似乎勾起了話茬,卞玉京也說道:“這位女子副校長並不是以像我等這樣以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著稱的,而是以擅長數學,哦,就是算術,還有天文學著稱的,聽說是皇帝陛下在山東芝罘島收養的孤兒孤女之一”
顧橫波也說道:“是的,以前,京畿附近由於滿清入寇,流賊肆擾,瘟疫大行,所有的人都拖家帶口往南走,但由於黃河的存在,加上官府不准許他們渡河,他們本來只有死路一條,此時,大夏國在芝罘島出現了,雖然有蠱惑人心的嫌疑,但無論如何,他們拯救了至少幾十萬人”
“聽說這其中少數有才氣、靈氣的孤兒孤女被皇帝、皇后收爲義子、義女”
“是的”,說到這裡,作爲江蘇布政使夫人,葛嫩娘可算插上話了,“大夏國在接受北京城後,紫禁城裡是有近萬內官的,皇帝陛下安置了大部分人,也不是像以前的明國,隨意扔到孝陵衛種菜,而是各有妥善的安置,多半進入了各大工坊”
“然後只剩下大約一千人仍在宮中服侍,按照陛下的說法,等這一批內官老死之後就不會再有閹人出現了,宮裡都使用女子,眼下後宮的總管就是陛下的義女孫德芳孫大人,她可是堂堂正三品高官,以前,就是她潛伏在京城,破壞了李賊的佈局,爲大夏國完整拿下京城立下大功,若不是她,李賊倉皇而退時一把火將城池燒了你也徒呼奈何”
“聖人有言,有教無類,這纔是真正做到了呀,千百年以來真正做到了的呀,在下不才,不過也讀過孟子,其中除了曾被前朝屏蔽的‘君爲輕民爲重’字眼,尚有一言”
“何言?”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大夏所做的,不僅做到了亞聖所言,還大大超出了呀”
此時,柳如是臉上露出了一股莫名的笑意,她看着卞玉京,“我等女子自然無所謂,但對於像梅村先生這樣的大才來說,就是大大篡越了吧”
“我是聽說的”,葛嫩娘最後說道,“陛下曾經說過,想要天下人才盡歸我用,那就需要用合適的辦法讓所有的人才都脫穎而出,全民教育就是這個辦法,然後才因材施教,這樣纔會出現真正有用的人才,纔會國運長久……”
“……”
幾名女子在愈發高漲的談話熱情中迎來了清冷的雞鳴之時,在沁芳亭外,有幾位男子已經偷聽多時了。
而在破曉出現後,所有的人回到自己的寓所大睡起來時,那位錢府的管家,前大明武狀元,陸鳴皋卻依舊在自己的房舍奮筆疾書。
只見上面最後寫着:“………,職部按察司駐南京指揮副使陸鳴皋記於東盛元年十月二十三日上午六點”
而他寫好後,立即上了一架馬車,然後去了外城在莫愁湖邊最好的早餐點——憶江南。
在那裡他與按察司駐江南四省(江蘇、安徽、江西、浙江)指揮使姬甲偉擦肩而過,姬甲偉,就是那位上次同樣在莫愁湖上偷聽了阮大鋮與馬士英說話的灰衣衛密探,眼下的他已經貴爲四省指揮使了。
在他們交錯的一剎那,錢謙益八十大壽的詳情全部被姬甲偉帶走了。
而陸鳴皋也很快帶着及幾籠熱騰騰的憶江南湯包和綠豆粥回到了錢府。
“老爺、夫人,包子、綠豆粥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