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上,海瑞是個實打實的怪人。
他是官場上的異類,是給文官集團和皇帝盡出難題的大清官。
但,若是以此時的認知猜度,他同樣也可能是一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小人。
這世上清官不一定就是個能吏。
但卻是一個善於經營之徒。
海瑞便是如此。
他算是另闢蹊徑,要打破文官集團的壟斷殊爲不易。
他的成績同樣高不成低不就。
那麼他選擇了另一條路。
目的很是簡單與純粹,他要將自己的清廉,名留青史。
也因此,他在嘉靖與隆慶兩朝都成了一個各方面不待見的大麻煩。
陳閒並不準備放任海瑞成爲這樣的人,所以他需要糾正海瑞的理想,他是一個能夠往上爬的人,同樣也是一個有手段有野心的人,他不該以一個荒誕的結局收場。
他雖然已經埋下了一枚名爲肖劍仁的棋子。
但同樣也不妨多下一枚。
而這一枚棋子會是定鼎乾坤的那一個。
陳閒如今可以接觸到的棋子屈指可數。
所以他不會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
海瑞低頭不語,想來陳閒的這番話,對於往日母親的教導而言,矛盾之處不少。但陳閒畢竟見識廣博,便是連那位肖公子彷彿對陳閒也讚不絕口。
他並非是個不辨是非之人,他稍加思考便知道陳閒所言非虛,而癥結也便在此處,百姓和士紳都是民,只是被官僚與大儒們生生割裂了開來。
以至於好處均是落在了他們的頭頂,剩下的百姓都苦不堪言。
海瑞是屬於士紳階級的末流。
在他的周圍,他看到的最多的還是窮困潦倒的佃戶,還有無家可歸的流民,對百姓感情越深。
所以他明白陳閒所說的每一句話。
哪怕,陳閒最後叫他不擇手段登上高位。
他也可以理解。
他雖然年幼,但也知道權力能夠帶來什麼,是不可一世,是上位者的氣概,是對於天下局勢的翻手如雲,覆手爲雨。
只有努力爬到權力的頂端,才能夠爲天下百姓謀求福祉。
這可比母親讓他做一個正直不阿的人的要求難得多。
陳閒在一旁沒有說話,只是讓海瑞獨自消化這方面的知識,他相信海瑞可以想得通。
海瑞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這和他生長的環境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這也是這麼多明朝的神童亦或是少年舉人,唯獨陳閒選中了海瑞這一個原因之一。
他大可以送一個人進入朝堂。
但一個對百姓沒有絲毫同情的人,如何做到爲百姓請命?
陳閒也不知道。
所以符合他的要求的人,只剩下海瑞一個。
“剛峰在此,謝過恩師教誨。”正當這時,少年鄭重其事地對着陳閒跪了下來,而後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陳閒親手扶起了少年,看到他頭頂一片赤紅,忙替他擦了擦,他已是知道,從前那個立志以清廉之名流傳於後世的海瑞已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陳閒教誨之下,爲天下萬民請命的海瑞。
這是一個充滿了鎮痛的轉變。
也是一個很可能要爲此付出數十年代價的轉變。
但如今埋下了一顆會開花結果的種子。
那麼就可以期待未來了。
陳閒說道:“需得將本心藏本心,莫以真心換真心。”
海瑞將此話說了數遍,已是明白了陳閒的意思,點了點頭。
“我還有些事,之後要放些糧食出來,這雖是治標不治本,但終究也是給那些佃戶一條生路,多吃一口粥,或許就有人活下來了。
爲師如今還在鄉野,不在廟堂,所作所爲,也不過是杯水車薪,你需要知道,若是想要徹底傾覆這個天下原有的格局,其根本便在廟堂,
你不需要覺得這是違背爲官者的本分,你要知道的是,只有如此,王朝才能免於分崩離析,這個大明纔不會有唐宋元三代的惡果,才能綿延千年而不絕,你所作所爲皆爲正義,遍佈泥濘,爲的也是來時坦途。
到時候,你之名同樣可以永垂青史,立萬世之功。”
海瑞的熱情似乎也被這些話所點燃。
陳閒已是大笑着出門而去,不顧熱情如火的弟子,消失在了海家宅邸之外。
等到回到客棧,他方纔出了一口氣。
早有兩個冥人上來遞了毛巾與涼水,天吳在一旁彙報道:“公子,要用的糧食已是都運到了。”
“便都放在海夫人指定的地界便是,到時候,賑濟佃戶與流民。”他與海瑞一陣談話只覺得腰痠背痛。
平心而論,海瑞真不是一個好應付的小子,別看他話不多,但句句都卡在要命的地方,好在陳閒也算是“飽讀詩書”,方纔不至於捉襟見肘。
“手下弟兄們都進入平民窟了嗎?有什麼眉目?”
天吳笑着說道:“不瞞少東家說,此事頗爲順利,前年的時候,瓊山縣發了一陣大風,無數佃戶顆粒無收,賣兒鬻女者時多,到現在,瓊山縣都還未緩過一口氣來。
而且官府橫徵暴斂,不少百姓在這場大災之中同樣失去了田地,一時之間,民怨沸騰,可畢竟當地有衛所與府兵彈壓,這些事情都不過是在水底下涌動,不見得真有人會站出來鬧事,只是矛盾重重,已是到了不可調和的境地了。”
陳閒靠在牀上,隨手取過一本冊子翻檢了兩下,低聲說道:“古往今來,這兩個階級本身就是充滿矛盾的,除非有一個時代能夠徹底根除了這個特權階級,不然,王朝的迭代不會就此消失。”
他繼續說道:“讓弟兄們抓緊時間,將流言也散播出去,到時候,我要將整座瓊山縣搬成一座空城。”
天吳應了一聲,已是往門外走去。而陳閒則閉上了眼睛。
近日裡,他總是會發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裡,他總是乘坐着一艘小舢板,在夢裡,他似乎是一個身形消瘦,而沉默寡言的少年,他便像是在逐漸倒放着自己的一生,他原本以爲是原本“陳閒”的記憶在作祟。
但很顯然不是如此。
原本的陳閒,他從謝敬和魏東河口中得知的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紈絝子弟,雖然有些許小善,但恣意妄爲,不學無術,手無縛雞之力。
與自己那位擅使一口單刀的祖宗絕無半點相似之處。
但這位夢中的少年卻並非如此,他的功夫與身手極高,是一等一的使劍好手。
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