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吳六覺得,社會會給一個難以流動的人打上一個恆久而難以轉變的烙印。
你是妓女,那麼你哪怕你從良了,但在知曉過往的人眼裡,你一輩子都會是個妓女;你曾經當過兵,乃是由榮耀的一生,便是別人說起你,也會是肅然起敬;
這個污點或是榮耀,將待在你身上一生一世難以洗去。
平凡的過往沒有未來可言。
但這兩個並不相同。
而掛在吳六身上的永遠都是一個罪臣之子的名頭。
他的父親,以及祖父乃至於更早的先輩,從來不將自己是陳家人掛在嘴邊,因爲他們說不出口,也擡不起頭。
只因爲他們曾經在陳家便是有個極壞的名頭。
這甚至不是他們做的,卻讓他們覺得羞恥萬分。
從前,這些人裡,也包括吳六。
而吳六沒有沉默,因爲那時候的他,知道不在沉默之中選擇爆發,便是在沉默之中恆久地滅亡。
吳六選擇的是另一條與父輩們不同的路,他選擇的是對抗。
陳家村被流放之後,時代務農。
而他開始頻繁外出做生意,他起早貪黑,他比村裡那些遊手好閒的懶漢,更爲勤快,更爲努力,天矇矇亮,便從村子裡挑着貨物走了出去,他走街串巷,並且將財富納入懷中,漸漸的他成爲了陳家村最是富裕的人。
他家的房子蓋得比陳家任何一人都要來得高,比任何一人來得都要廣闊。
當他興沖沖地跑到父輩的面前,想要得到幾句誇讚的時候。
換來的僅僅是父親的斥責。
“你爲什麼蓋屋子不問過咱們,你蓋得比陳氏祠堂還要高,你是要造反嗎?”父親罵了幾句,便已是咳嗽不止,遠處的祖父更是顫顫巍巍地舉着手杖就要衝着他打了下去。
他狼狽地逃出了家中。
周圍的人不懷好意地看着吳六。
吳六奪路而逃,他那時候起,便沒有怎麼回過村中,他到了荔浦縣定居,他在外頭的龍川也有私宅。
他很有做生意的頭腦,很快就在城裡網絡起了人脈。
而也在這時,王和開始剝削各處的百姓,魚肉鄉里。
吳六奮鬥了數十年的積蓄,毀於一場兵禍。
而別人只是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誰讓你是罪人之後呢,認命吧,回家種田去得了!”
遠處傳來的是一羣人的嬉笑聲。
吳六氣得發抖,原本的地位一落千丈,他頓時成了全城的笑柄。
也就在這時,有人家找到了他。
那人問他,“你是不是認識陳家人,你可以介紹他們出來做工,我給工錢,我再給你一筆介紹費如何?”
那是當地的蛇頭,專做的是勞力買賣。
吳六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
心中的恨意已是不斷翻卷,要將他人吞噬殆盡。
他回到了村裡,開始將這件事通過孩子傳達了出去,他的孩子生得壯實,虎頭虎腦的,孩子沒什麼機心很多時候,甚至唯拳頭大的人馬首是瞻,聽說了這些事,有一些挨不住田地裡的煩悶的人,在夜裡偷偷摸上了吳家的門檻。
他們都進了城。
城裡的錢要比在鄉下種地來得快得多,這些人都或多或少發了財,而紙也包不住火,這樣的消息在陳家村不脛而走,走上吳家門的人越來越多,漸漸的,對於吳家的看法開始變了。
人家再也不說,吳家乃是勢利小人,取而代之的是,吳家是一家善人,替村裡的人謀求福祉,再所不辭。
人家也開始說,吳家的人救苦救難。
見過花花世界的人再也談不了人心作古,更多的人開始眼熱這樣的生活,而也更爲依賴吳家的介紹。
漸漸的,這一批人從吳六的同輩,變成了吳六的後輩,一批批的青壯在父輩的耳濡目染下,知道了只有這樣才能讓家中過上好日子,於是都團結在了吳六的大旗之下。
大部分的人都開始尊稱一聲吳六叔。
而吳六這些年依靠這個更是賺了個盆滿鉢滿。
而陳家人質樸耐勞,也是讓那些個人販子中間商頗爲喜歡。
吳六的錢越來越多,他的野心也越來越大,現在的陳家村的一切都已經無法滿足他了,只是,無論是官府還是別的都不是他吳六惹得起的。
他想要的變成了名聲。
陳家能夠做到的,我吳家爲何做不到?
只是這樣的美夢就這樣的謝敬的在到來之後,被打了個粉碎,再也沒有可做的了。
孩子們的出逃,他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家長們,大部分的陳家人還在睡夢之中,人就已經都不見了。
官兵來得很快,但卻沒有了消息。
但當一羣人明火執仗的進入了陳家村,兵鋒直指的是他吳家門的時候。
吳六忽然明白了,是自己大難臨頭了。
數十年前,因爲與王和與王家的管家謀劃,最終跌了個一無所有的回憶頓時涌上了心頭。他什麼都聽不見了。
他是一杆槍。
而且他曾經在同樣的情況下,跌了個大跟頭,可這次他同樣是這樣犯了錯。
名不與官鬥啊。
可民也不該與官相合。
那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是狼心狗肺的玩意兒。
幾十年前就應該懂得道理,如今,卻忘了個一乾二淨。
吳六最終被帶上了鐐銬,一起被押解上了刑車的還有他的兒子,兩人一前一後,在村人的指指點點之中,消失在了村子裡。
可能指指點點的人都沒有多少,他們的家裡都丟了孩子,都心急火燎地找尋着他們的蹤跡,誰人有空來管一個微不足道的吳六呢。
死便死了。
這些官兵其中有不少神色倉皇,他們在河邊死了統帥,再也沒有了替罪羔羊,他們如果不找個始作俑者,那麼他們將成爲上司問責的對象。
那麼吳六便是個頂好的角色。
一個沒有背景的罪人牙子。
沒有什麼比這個更爲合適了。
而中途車上還上來了兩個四十來歲的村人村婦,他們不明所以地唾罵着什麼。
早有士兵上前給那人掌了嘴。
吳六在一旁看了一愣,那潑婦對着他啐了一口唾沫,而後大罵道:“看什麼看!”
吳六看向一旁的天空。
幾十年了,真當自己可以在一方土地呼風喚雨。
還不如官府中人一句話,便是人頭將要落地。
只是看穿得太晚。
早已無了用處。
吳六回首望去,看到的是花家的老大,正從地裡扛着鋤頭,跛着腳往家裡走去。
那是一個外人。
他的父親卻葬在了陳氏的墳裡。
“我們素昧平生,但若是腳踏實地,過往,不會有人再去說什麼了,便叫他煙消雲散。”
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