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是荔浦縣人。
這也是一個最是尋常不過的名字。
荔浦縣是一處大縣,只是異常貧瘠,山地縱橫,氣候炎熱,又有不好管轄的少民,讓這裡變成了個燙手山芋。
百姓的生活過得亦是疾苦。
而她就出生,在一個農戶之家,是荔浦縣裡,最是尋常的田家女。
有時候,老天爺賜給一個貧賤出身的人一張尚且可觀的臉蛋,並非是恩賜,大多乃是一樁禍根。
玉娘長得很美,乃是當地村子裡數一數二的美人。
便是村裡的後生每個都會向她示好,到了出嫁的年紀,提親的媒婆算是踏破了玉孃家的門檻,而那些媒婆的話也大都是千篇一律。
從頭到尾,將那些個男人的條件說了個天花亂墜。
反倒是將玉娘從頭到尾數落個遍。
有的甚至說,男方不嫌棄她那雙天足。
便是連城裡都來了人,說是當地的員外郎,五十有七,聽聞玉娘生得花容月貌,便想金屋藏嬌。
這樣的話語,玉娘一個月都要聽聞許多次。
只是,如今已是聽不到了。
她進了一座猶如囚籠一般的地方,而爲她出頭的,自稱是她丈夫的人,已經被人亂拳打在了街口,橫死當場。
那是往日裡她喚作小寧哥的人。
只是如今,他再也聽不到了。
她和小寧哥乃是青梅竹馬。
他只長她兩歲,都是當地村中的孩子,小時候便在一起玩鬧,村裡的孩子不分男女均在田裡光着屁股撒野,那時候的小寧哥會揪着少女的辮子,不依不饒,說起來甕聲甕氣地震天響。
周圍種地的家人都能聽到。
“俺要娶你當媳婦,以後,你答應不答應?”
聽聞這句話,別的姑娘或許還會羞怯地轉過頭,但那時候的玉娘卻是梗着脖子,怎麼都不叫屈服,只是大罵道:“狗孃養的小寧哥,誰嫁你誰是孬種!”
那時候,周圍種地的鄉親父老都會鬨堂大笑。
直說兩人乃是前世就定下的緣分。
她氣得漲紅了臉,而小寧哥也會不依不饒,直要拽着她的髮辮不鬆手,她覺得自己的頭皮都要被這個熊孩子扯掉了,纔有婦人上前打罵小寧哥兩句。
那孩子卻似是怎麼都沒有聽進去,還拿一雙賊眼偷瞄自己。
一雙男女漸漸成長。
小寧哥原本便就壯碩,成了年便有一副好身子骨。
而她卻出落得越發水靈。
她並不喜歡小寧哥。
但大部分人比小寧哥更爲不堪。
因爲在玉娘看來,他們更沒有擔當。
她仍是記得,最近自己被家中數之不盡的說親,弄得不勝其擾,便憤然離去,自己跑到了十幾裡地之外的荔浦縣城來了。
結果,她還是發現身後墜了個尾巴。
小寧哥他也跟來了。
他和往日一樣,只在角落裡看着他憨笑,她上前揪住他的耳朵,破口大罵。
他也只是憨憨地說了一句:“你是俺媳婦,俺怕你出事。”
聽得她又氣又惱,只得罵將了一句:“你就不會說些好的,烏鴉嘴!”
小寧哥仍是傻笑,她氣呼呼地走在前頭,可也許是他的話得了應驗,玉孃的路被人攔住了。
她是後來才知道,這個人是縣令王和的太孫子,叫做王寬。
而爲了保護她,小寧哥也死在那裡。
永遠都不會再有人揪她的辮子了。
也不會有人說:“你是俺的媳婦了。”
她確實爲之難過,但也僅止於此。
這是強來的債,她不樂意還。
即便他如此做了,玉孃的命運也沒有半點改變。
她被抓回了王府,關進了一處漆黑無比的柴房。
其實對於玉娘而言,這裡的柴房也還算寬敞,因爲這兩天下了雨,屋內甚至比起外頭有幾分溫和。
她當時已經絕望,似乎已經可以看到自己的結局。
她記得以前村裡的人得罪了城裡的縣丞,縣丞便叫人來,將他活活打死,還剝下了皮來。
皮被掛在酒家的旗杆上,迎風招展,駭人異常。
如今她也會如此嗎?
她不禁抱着自己的雙膝。
可她卻無處可逃。
這百十里的地界都是縣令的地盤,逃?往哪裡逃?
而就在這時,她聽到一陣響動,不多時,一個身着少民服飾的漢子,已經打開了柴房的門,那是一張有幾分可怕的臉。
但撇去形銷骨毀,消瘦異常之外,眉目依稀看得出往日的幾分清秀。
他衝着玉娘皺了皺眉,似乎在權衡什麼,良久他開口說道:“你是何人?”
他的聲音和他的長相不相符合,卻是有幾分清朗。
她從未見過這般的漢子,於是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是附近的田戶,開罪了這裡的少爺,便被抓了起來。”
她原本想將自己的經歷原原本本地說與這個漢子聽,他卻很是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道:“你且速速逃走。”
便虛掩上了大門,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她趁亂逃出了王府。
她才知道,那人一人便攪得往日固若金湯的王府血流成河,也是這個青年救她於水火。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何。
只是,不巧的是,她還未來得及逃出縣城,迎來的已是全城的戒嚴,各路城門都被人死死把守住了。
無論她如何哀求,如何求饒,這些士兵卻好似看猴戲一般,看着她胡鬧,甚至有幾次,有幾個士兵裝模作樣地去拿了鐐銬,威脅她要將她逮捕歸案,說她與王縣令滅門一案有關。
她嚇得只得逃走,可她又無處可去。
這幾日,她都在城中過着豬狗不如的生活。
城中如今物價飛漲,便是乞兒都要不到一分糧食,更何況是她。
她只能背靠着西北的城門,渴了,便喝些大雨沖刷之下,留下來的雨露,餓了便吃些堆放在城邊的泔水。
就算是這些她都得和人搶,和豬狗搶。
原本上算姣好的一張臉,現在早已面目全非,只剩下滿臉的污濁與土灰。
期間倒是有幾個男人問她賣不賣身,卻是被她啐了個一頭一臉。
她自有骨氣。
便是死,也不能折斷她那根脊樑。
那幾人大罵晦氣,便上來衝着她一頓拳打腳踢,她便在人羣裡發笑,笑得像是一隻夜梟。
什麼樣的……當真是豬狗不如的東西。
這天,她掙扎着擡起了自己的眼皮,她的眼皮已經在之前的毆打裡被人打腫了一塊,如今腫的老高。
她看到了一行年輕人,領頭的人身材高挑。
是他?
她跌跌撞撞地衝了上去。
彷彿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若是不成,便魚死網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