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自然是有快意恩仇。
喝最烈的酒,殺最該殺的人。
學武之人,以武犯禁,生死一線,去留一心。
對於謝敬而言,這樣的生活過得太少。
因爲,從小到大,都有人告訴他,他的武學,他的手掌,都是爲了保護一個人而生的。
而哪怕是殺戮,也都不過是聽從那麼一道道指令。
如何殺,怎麼殺,殺誰?是否殺人全家?
一一指派,毫無自由。
在漫天的殺戮之後,唯獨剩下自己空空蕩蕩地回到院落。
他記得自己最初見到的少東家的模樣。
那是一個還坐在竹編的搖籃裡的孩子。
那時候,他已經五歲,他從小就沉默寡言,不樂於說話,他更多的時間,亦或是快樂的時光,便是不斷地練武。
教他武學的乃是家族裡的師父,他年紀很大,但武功很高,往日裡他不過是一個看上去模樣質樸,本事平平的老人,在村子裡也是以擔大糞爲生。這是生活所迫,也是一種遮掩。
年幼的謝敬跟着老者挑大糞,而後在結束了一天的勞作之後,跑去陳家的大院裡看着那個睡在天井搖籃裡的孩子,往往這個時候,搖籃旁邊還站着一個黑小子。
黑小子長得矮矮的,生得很是渾圓,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肉球,看到他進來便是傻笑,他往往手裡都會捧着什麼書。
書的封面已經剝落,他看得仍是樂此不疲。
他瞧見謝敬總會說:“你來了?”
而後艱難地挪出半個位置來,讓他也有地方坐下,而謝敬總是搖了搖頭。他的腿上和手上那時候,總是綁滿了磚塊,後來漸漸地換成了鐵砂。
那個黑小子不再說話,只是看着謝敬。
兩人便是看上一夜搖籃裡的孩子,似乎都會看不膩。
偶爾魏東河還會問。
“阿敬,你說最後少東家會成爲怎麼樣的人?會是一個令人信服的主公嗎?”他說話有一股興奮的勁。
多年以後的魏東河反倒是一個最是沉穩的軍師模樣,謝敬也不知道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那時候,總是笨嘴笨舌地回答:“無論少東家是怎麼樣的,他謝敬就是要保護他一輩子的周全。”
“若是他讓你開疆闢土呢?”
“那便開疆闢土。”
那便是謝敬的處世哲學,他爲人在待人接物之上極爲木訥,甚至說得上一句蠢笨。
魏東河不止一次說過,他謝敬便是愚忠,但他總是不置可否。
因爲他信任的是世世代代的人的眼光。
他每日如此,哪怕有朝一日,他練功出了岔子,變成了一個行屍走肉,如同肺癆鬼的模樣,他仍是這樣過着。
他那時候重傷初愈,一副鬼怪的德行,第一次出現在了那時候尚且年幼的少東家面前。
少東家只毫不在意地說了一句:“阿敬,你來了?”
他笑得很是燦爛,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容貌變得猶如一隻蒼山厲鬼。
他也只是淡淡回答了一句:“是的,少東家,我回來了。”
那時候,他便認定了在一旁憨笑的魏東河是他這輩子過命的兄弟,而那個不去揭人傷疤,甚至溫柔待人的陳閒,將是他一輩子的東主。
刀山火海,萬死不悔。
“你的拳,有什麼用?”
謝敬不由得回憶起往日裡有人問過的話,他在自己的面前點燃了一把篝火。
當時的謝敬,回答不出。
“殺人,或是救人。”
於是那人,像是自問自答一般,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答話。
他彷彿是在開玩笑,但聽者有意,謝敬聽進去了,於是將之貫徹到底,從頭到尾二十年,從未有過一絲後悔,只是他始終都在保護一個人。
他在救人。
殺人是爲了救助更多深陷水火的人。
以殺止殺。
他又喝了一口酒,臨近十月,雖然兩廣一帶歷來暖和,但受到小冰河期的影響,此時的兩廣也不復往日的溫暖。到了夜間,伴隨着大雨,更是有幾分陰冷。
他喝酒禦寒,將衣服脫下來烤了烤。
此時的他還在山上,距離縣城尚有一段距離,他並不是不能冒險趕走山路,但到底可能遭遇山體滑坡,將自己的性命交代在這種地方委實不值。
陳閒沒有教會謝敬很多東西。
但至少,陳閒讓他明白了,一個人的性命很是重要。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死也不該死在這種地方。
他很能喝酒,幾瓶酒水下肚,他在山洞邊沿,打了一套拳,虎虎生風,將篝火的幾次差點壓滅。而後他收了拳法,坐在地上,這是他每日雷打不動的橋段,如此一來二往,已有二十餘年。
這套太祖長拳乃是老架子,是一位自山東流放而來的老前輩一時興起,傳在兩廣的,學的人手頗多,但大多僅僅是一時興起,像是謝敬這般一練便是二十餘年的,絕是鳳毛麟角。
老者不曾留下名諱,便已經做了古。
只留下一片無名的墳塋,謝敬時常帶些家釀的酒水前去祭拜。
只是隨着他遠離兩廣,這些事便都已經擱下了。
他看着山下一片漆黑,到了夜裡,除了秦樓楚館,還在做些賣笑的皮肉生意外,人人早已休息。
他閉目養神,等着大雨初歇,這場大雨落完,天氣也會徹底轉冷,一場秋雨一場寒,明日還有一場大戰,他血猶未冷。
這世上有太多人有太多人該殺,也有太多人不該死。
陳氏族人對他而言,每一個都是親若手足,哪怕往日裡不說,時光磨平了他們的爪牙,如今的他們除了核心的人手,都不過是最質樸的村民,就連少東家都說過:“讓他們來濠鏡並不是讓他們來打仗的,不過是讓他們有自己的一畝三分田,過得更安詳而已。”
少東家知道的是,這個大明有很多人都在受苦。
他不懂少東家說的大道理,但他仍然記得少東家說的那些話。
“王朝的衍變,是一個長久的過程,作爲上層的官員,和中層的讀書人士紳,在這場雪崩之中沒有一個無辜,他們是這個帝國的蛀蟲,而他們的咬的基石,叫做百姓,
這些人統統,該殺。”
他低聲咀嚼了那兩個字。
“該殺。”
雲破月出,大雨驟歇。
該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