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嘉瀚丟下工作,駕車回家期間一直心緒不寧。
他很清楚妻子是個冷靜的人——身爲護士,面對瀕危的病人也得冷靜應付——所以當他從電話聽到妻子號啕大哭,說孩子出了事,要他立即回家,他便知道情況一定很嚴重。
就是因爲他知道情況嚴重,纔不得不放下工作,向上司請半天休假。換作平時,他一定以工作爲先,在電話打發妻子,下班後纔回家處理。
夏嘉瀚是個擁有強烈責任感的人,而他的工作,正好需要這份責任感。
他在香港廉政公署任職調查主任。
夏嘉瀚是英國人,本名是Graham Hill,當他來香港工作時,一如其他洋人,給起了一箇中文名字。他一直覺得這有點可笑,他明明是一個不懂中文的老外,卻有一箇中文名字,而香港的本地華人爲了趕時髦,往往替自己改一個洋名。像兒子的保姆梁麗萍,英文名叫Liz。可是她卻不知道這是Elizabeth的縮寫,Liz剛到夏家工作時夏嘉瀚便常常叫她做Elizabeth,對方卻一臉茫然,說明後雙方纔發現這個小誤會。
而更可笑的是,因爲中文姓氏中沒有近似的音譯,“夏”的粵語發音是“Ha”,跟“Hill”其實不大相像,有些同僚會稱他做“Mr.Ha”。夏嘉瀚覺得,自己和妻子變成”Mr.&Mrs.Ha ,l,每天卻喊著華人保姆的洋名,香港真是片古怪的殖民地。殖民者漸漸跟本地人同化,被殖民者在生活和文化上卻愈來愈像外來人。
他的妻子叫Stella。因爲中文名字通常只有單音節或雙音節,於是取了個不大相像的名字“淑蘭”。兒子Alfred也一樣,起了名字叫“雅樊”,而他自己的“嘉瀚”似乎是三者中跟原名發音最相似。替他們起名的人一再保證這些都是漂亮吉利的名字,夏嘉瀚倒沒有在意,因爲他不是個迷信的人,他一直相信,中國人那些“風水術數”,只是一些沒有科學根據的玩意。
他深信人要得到幸福,便得靠自己的雙手爭取。
夏嘉瀚在一九三八年出生,兒時經歷了二次大戰,成長於英國最反覆的年代。畢業後投考員警,在倫敦員警廳工作,在同事介紹下認識淑蘭,二人結婚組織家庭,婚後第三年雅樊出世,就是很“正常”的一個英國公務員生涯。當時夏嘉瀚猜想,他大概會繼續這種“正常”的人生,工作至退休,然後跟妻子在近郊找個平靜的小鎮安享晚年,節口時跟兒子和孫兒玩樂。可是他錯了。
淑蘭是位護士,婚後仍然工作——夏嘉瀚知道妻子是個很要強的女性——但在孩子出生後,淑蘭還是辭職,專心在家照顧孩了。夏嘉瀚爲廠讓家人有更豐裕的生活,以及彌補妻子辭職後滅少的收入,他將多年累積的財產投資住房屋市場。由於他的信貸紀錄良好,加上公務員的身分,從銀行借貸買房子,再放租賺錢沒有任何阻礙,而他自己也計算過,如果房價持續上升的話,他甚至可以提早退休,亦不用爲兒子將來上火學的學費煩惱。
問題是英國經濟突然陷入衰退。
四年前,即是一九七三年,英國房市逆轉,大量信貸銀行陷入財務漩渦,面臨破產,而同時出現的石油危機、股災和滯漲更是雪上加霜,令英國經濟短期復甦無望。夏嘉瀚因爲一念之差,沒有及時將手上的摟房脫手,結果因爲租戶潛逃,他無法供款,物業被銀行賤賣,財產一夜間全都蒸發,更反欠銀行一筆不小的債務,爲了還債,妻子重操故業,可是因爲全國失業率高企,薪水不如從前。百物騰貴,每月償還部分債項後收入不敷應用,頭幾個月兩夫婦還互相勉勵,認爲假以時日問題便能解決,但時間一久,兩人發覺清還債務的日子遙遙無期,忍耐力逐漸磨光,不時因爲瑣事鬧脾氣,偶然大吵一頓,六歲的兒子亦察覺氣氛有變,性格漸漸變得內向,笑容不再像以前整天掛臉上。
在夫婦二人快被生活逼得發瘋時,夏嘉瀚在報章看到一則廣告。在遠東的香港,殖民地政府剛成立一個叫“廉政公署”、專門打擊貪污的執法部門,招聘各地有經驗的執法人員。一級調查主任月薪有港幣六至七千元,摺合約六百英鎊,這比夏嘉瀚的月薪高上一大截。而且,廣告還註明提供不少福利和津貼,於是夏嘉瀚跟妻子商量後,決定試試轉換跑道。因爲夏嘉瀚在倫敦員警廳有豐富偵緝經驗,面試後不到幾天便收到應聘通知,一家三口整裝待發,準備離開熟悉的故鄉,到亞洲一個陌生的城市工作還債。
夏嘉瀚和家人之前對香港不甚瞭解,只知道是有一百年曆史的英國殖民地,鄰近葡萄牙管治的澳門,因爲決定到異地生活好一段時間,他們纔去增加認識。對他們來說,香港的地名和街道名字很拗口,而且夏嘉瀚在閱讀書籍時發覺原來這片“殖民地”有部分並不屬於聯合王國——香港島和九龍半島是割讓給英國的佔領地,但新界只是租借,租約在一九九七年到期,英國不可能在一九九七年後將香港切成兩邊,保留港島和九龍的管治權,將新界還給中國,而問題仍未解決,兩國政府未有定案。夏嘉瀚讀到此處,便覺得香港不過是一片借來之地,今天他到這城市工作,跟其他英國人一樣,只是在別人的土地上討生活而已。
一九七四年六月,夏嘉瀚帶同妻子和兒子遠赴香港。爲了儘早還清債務,妻子夏淑蘭在九龍醫院覓得一份工作,院方認爲她的護土經驗非常值得本地護士學習,所以待遇亦相當不錯。香港廉政公署替夏嘉瀚辦好不少遷居的繁文耨節,最大幫助的,是提供夏家一間政府宿舍。位於九龍塘的南氏大廈是高級公務員專用的宿舍,單位寬敞,設計接近英國的高級公寓,令來自歐美的人員不會因爲居住環境落差太大而威到不安。雖然不是獨楝房屋,但宿舍附近的環境優越,治安良好,在南氏大廈旁邊各樓宇居住的,不是本地的大老闆,便是在外資公司工作的高級員工,或是調職香港的外國企業菁英分子。
孩子的教育本來也是夏嘉瀚夫婦擔心的問題,他們當初考慮來港,幾乎因爲這一點而卻步。對夏氏夫婦來說,到異地工作五年、十年沒有什麼大不了,畢竟形勢比人強,自己欠債便不得不認命:但對小孩子來說,童年的生活環境、學習階段都很重要,他們擔心在香港找不到好的學校,孩子沒辦法結交朋友,大大影響他的成長。夏嘉瀚寫信給在香港居住的友人,查問教育水準和素質,對方熱心地寄了一大疊學校資料和招生章程給他參考。在讀過資料後,兩夫婦稍稍安心,因爲他們知道香港教育制度跟英國接軌,而且有好些專門招收歐美學生的學校,課本、作業、教學語言、甚至家長通告等等全都使用英文,英國小孩在香港唸書,跟在英國並無太大差異,他們爲兒子選擇了住住所附近的學校,校園雖然不大,但老師和職員都能說流利的英式英語,態度熱心親切,給予夏嘉瀚和妻子相當大的信心。
在香港三年,夏家省吃省用,努力儲蓄,香港政府給予的津貼和福利亦比夏嘉瀚想像中多,加上加班費以及妻子的薪金,本來以爲要三、四年才能還清的債務,意外地兩年便解決了,近一年還能存上一筆可觀的積蓄,因爲過去的慘痛教訓,夏嘉瀚夫婦學懂了“積穀防饑”的道理,他們不敢將錢拿去投資,大部分撥到銀行的定期存款帳戶,賺取利息。
夏嘉瀚打算在香港多工作一段時間才返英,一來薪水優厚,二來,香港的經濟情況竟然比英國本土好得多,他每天讀報,看到家鄉的社會新聞都不禁搖頭嘆息。英國這幾年間失業率完全沒好轉,超過一百萬人失去工作,勞資糾紛不斷,工會罷工示威無日無之,曾幾何時,英國有着“日不落帝國”的強悍稱號,如今居然被譏諷爲“歐洲病夫”,淪落到跟十九世紀的土耳其帝國混爲一談,夏嘉瀚既感到荒謬,又感到泄氣,當然,他還有一點慶幸,還渡重洋來到東亞這個小城市,只花兩年便令家庭的財務重回正軌,如果待在倫敦,搞不好因爲金錢問題弄至離婚了。
當然,豐厚的薪水代表着工作並不簡單。
剛就職時,夏嘉瀚被工作內容、案件數量嚇一大跳。廉署成立之初,每天都收到大量匿名舉報,而且大部分都是投訴政府部門的貪瀆事件。案件不一定很嚴重,涉案金額不見得龐大,但範圍之廣、程度之深令夏嘉瀚訝異。小販每天都要付幾塊錢給巡邏警員,稱爲“茶錢”:在公立醫院住院留醫,如果不“打賞”負責雜務的女工,病人便會被置之不理,不會得到合理的服務。幾乎所有公營部門都有類似的問題,夏嘉瀚便明白,香港政府成立廉署是有迫切的需要,否則當社會愈繁盛,這些小貪便會演變成大貪,蠶食社會制度,到時再處理便爲時已晚。
對半個中文字都不認識的夏嘉瀚來說,這工作尤其困難,某些調查涉及本地文化和習俗,他初接蜀時更覺得一頭霧水,然而,廉署聘用他是看中他的工作經驗,讓他領導一批經驗不足的本地新人,學習調查、掌握證據、以符合司法程式的搜查行動令行賄貪污的人被送上法庭。廉署成立之時,在香港最具有偵緝經驗的當然是皇家香港員警隊,但是警隊貪瀆情形錯綜複雜,警員都是被調查的對象,廉署只好另覓新人,重新培訓,這便是夏嘉瀚受聘的主要原因。
這三年間,夏嘉瀚的工作充滿挑戰性。
香港警隊的貪污問題,一向十分嚴重。因爲是跟罪犯直接交手的部隊,員警涉及貪污,便直接構成治安問題。香港從開埠時期起,罪犯和黑社會利用金錢“疏通”,令執法人員開一眼閉一眼已是慣例,任何不法勾當,只要付得起錢,便能一一解決,員警掃蕩非法賭場、色情場所、毒販巢穴,目的並不是要肅清罪惡,而是收取黑錢。歹徒付過款,便等同買了通行證,警方在一定時期之內不會再騷擾。罪犯們爲了讓警員們可以向上級交差,通常每隔一段時間便安排一些自願坐牢的同黨,連同證物“送給”被收買的員警,當然他們上繳的毒品、賭款,遠不及實際流通使用的數量,不過是九牛一毛。因爲前線警員沒全力履行職務,警隊核心的高級人員都矇在鼓裡,他們不知道某些社區治安日壞,滿以爲地區警員已盡力打擊罪惡。
加入警隊,成爲組織的一分子,即使是正直的人,也不得不低頭,警隊裡有一個說法——
“行賄”是一輛車子,小隊收到錢,你可以“上車”,給你分一份:你不願意同流合污,便不要收賄款,但也不要多管閒事,這叫做“跟車跑”;如果你硬要向上級舉報,便是“站在車子前”,你只會被車子撞倒、輾過,害自己遍體瞵傷,任何不自量力的傢伙,想阻止這輛車子,就算不被整治,也很大機會給投閒置散,在警隊裡被孤立排擠,當然更別奢望有任何晉升機會。
警方內部本來有反貪污部,但由於反貪污部也是由警員組成,與其他部門關係千絲萬縷,成效自然不彰。廉政公署便是爲了突破這困局而成立,直接隸屬香港總督,以獨立身分調查所有涉貪的人物和部門。
夏嘉瀚在任職第一年已檢控了不少受賄的警員,和同事合力揭發不少隱藏於臺底下的交易,第二年開始發現更多涉及較高級警員的案子,例如醫長統率部下一同貪污,包庇罪犯。廉署調查案件時十分謹慎,他們必須分辨貪污指控是事實還是誣告——有些罪犯爲求減刑,往往以能提供“黑警”情報做藉口,廉署的調查員便要反覆覈實該指控有沒有根據。夏嘉瀚雖然不懂中文,但他曾說“全世界的流氓都差不多”,犯人是否說謊,證供在細節上有沒有矛盾,他都心裡有數。
目前,他所屬的調查小組接手一宗案子,本來他以爲內容跟以往見過的差不多,卻漸漸發現規模比以往任何一起案件更大。
事件追溯至去年春季,即是一九七六年四月,政府工商署ⓧ緝私隊在西九龍油麻地果攔ⓧ附近一楝大廈搜出毒品,拘捕一名美籍混血兒及數名人士,控以藏毒罪,四個月後,警方接連掃蕩全港二十三個地點,檢獲一批價值兩萬多元的海洛因,拘捕八名嫌犯,包括涉嫌在果欄一帶販毒的集團首腦,嫌犯在候審期間主動要求跟廉署人員會面,聲稱要揭發執法人員集體貪污,而在上個月犯人被定罪後,正式成爲廉署的控方證人,協助調查相關的貪污案。
犯人要揭發的,便是警務人員收賄,容許他們在當地販毒的交易。
犯人以金錢換取員警“放生”,經營一年後,不料被工商署逮捕,而工商署的調查迫令警隊正視事件,涉貪的警員在上級壓力下無法干預,導致犯人落網,犯人對此深深不忿,明明已交付大筆賄款,到頭來還是躲不過牢獄之災,於是決定來個玉石俱焚,要教訓那些收了錢但“辦事不力”的員警。
販毒集團保管了帳冊,記錄了詳細的行賄名單,包括警員和中聞人,不過帳冊全都用上暗號,而且犯人“派片”——“交賄款給警員”的黑話——時只約略知道對方的職級和所屬部隊,要明確指認涉案的警員,得花上大量工夫。廉署的調查員必須確保對方指出的警員沒有任何案情上的矛盾,能成爲法庭認可的證供,夏嘉瀚便要仔細檢查案件中所有人物關係、賄款流動過程。雖然他看不懂帳冊中的中文,但同僚的檔以英文寫成,他便以類似辨識符號的方法,深入挖掘事件的真相。久而久之,他漸漸認得某些中文字,只是這對他日常生活毫無幫助,因爲帳冊中全是暗語,像“本C”代表“油麻地警署刑事偵緝部”、“老國”代表“九龍總區特別緝毒隊”、“E”代表“巡邏車”等等。爲了熟習這些鬼畫符似的漢字,夏嘉瀚甚至把檔和帳冊副本帶回家,在公餘時繼續埋頭研究,當然他也知道這些是敏感資料,平日塞進保險櫃裡,連妻子都無法過目。
ⓧ即今天的海關。工商署職責包括偵緝走私貨物,同時亦有偵樓販毒、違毒等檀力。
ⓧ油麻地果欄:位於油麻地的水果批發市場,自一九二二年起已開始運作,至今天仍然是香港和九髓市區水果批發、競投、交易的集散地。
然而,當調查愈久,他便知道事件牽連愈大。
這起集體貪污案,並不只涉及前線的警員和警長,根據污點證人的口供和帳冊內容,受賄的執法人員包括總區甚至總部的人物,甚至有督察級或以上的幹部。夏嘉瀚和同僚們發現,這跟以往地區警員收“茶錢”的小案很不一樣,一旦動手,便會揪出幾百個員警,把整個貪污集團連根拔起。
廉署低調運作了三年,似乎就是爲了迎接這一場戰爭。
然而,即使廉署的保密工夫再好,世上沒有能包住火的紙。在果欄販毒案的首腦被捕後,警隊已傳出“廉署要對警隊開刀”的謠言,而且,廉署成立後不時調查警務人員,雙方關係勢成水火,廉署認定警隊裡百病叢生,所有警員都有貪污嫌疑,而警隊認爲廉署矯枉過正,動輒想把看不順眼的警員踢進監倉,要他們跟被自己一手抓進獄中的犯人爲伍。
正因爲這個緣故,當夏嘉瀚回到寓所,從陷入恐慌的妻子口中知道情況後,他感到震驚之餘,同時對應否報警躊躇不決。
那件染血的校服、那撮兒子的頭髮,令他知道綁匪不是鬧著玩。身爲執法人員。他當然知道聽從歹徒所言,不報警獨自處理是最愚蠢的做法,因爲無論肉票的家人報不報警,匪徒收贖金後故人的機率也一樣,不過是一半一半。要跟綁匪周旋,盡力救助人質,有警方作後盾是最保險的做法,夏嘉瀚在英國時見過警方在千鈞一髮問救出肉票的案子,歹徒本來打算收贖款後殺害人質,幸好警員成功跟蹤取贖金的犯人,找出對方的巢穴。
然而,他不知道向警方求助,負責的警員發現他是廉署人員,會不會敷衍了事——不,敷衍了事還好,最怕是公報私仇,有意無意間作出妨礙,害兒子喪命。
他呆在電話前,內心不斷掙扎,妻子夏淑蘭在他身後無力地癱倒沙發上,捏著那撮頭髮,不住哭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時鐘指標指著下午一點三十分。夏嘉瀚瞧着那件髒兮兮的校服,聯想到兒子被歹徒剝去上衣,現在衣不蔽體、被關在某個黑暗的房間擔驚受怕,終於立定主意,提起話筒。他知道,即使警方跟廉署有嫌隙,這一刻,他只能向皇家香港員警求助。
他根本沒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