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0年,8月10日,崇明島。
“潼川府?四,四川人?”魏萬程很是驚訝,聲音都變了調,四川人怎麼跑長江口來的?四川不是深處內陸嗎?
其實呢,四川人曾經一度是東亞海貿的大玩家。
四川天府之國,自從五代開始,就少有戰亂,人丁滋生,財貨充盈,蜀錦、貢鹽、糖霜等商品行銷天下,是難得的富庶之地。整個南宋的大部分時期,四川都是江南之外的第二大稅源地,甚至四川地區都不是像後來那樣整合爲一個行政區,而是分爲了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四路,重要性可見一斑。
發達的經濟之下自然會有發達的商業,四川又多大木,因此又催生出了發達的造船業。四川商人常常在家鄉建造大船,滿載貨物,順江而下,一路做生意,再出海做幾趟海貿,最後把船一賣,就搭客船帶着大筆銀錢回四川了。
這樣的貿易路線延續了上百年,四川也因此成爲廣州、泉州、明州之外的又一大造船基地,所造的船隻不僅有內河用的平底船,更有很多類似福船的尖底海船。可想而知,操縱這樣的海船順着驚險的長江行駛,需要多麼精深的操船技巧和水文知識?經年累月之下,四川培養出了大量精通長江水文的資深水手,各個航段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
可惜的是,隨着蒙古人的入侵,富裕的川蜀被打成了白地。在反覆的拉鋸戰和無情的屠刀之下,蜀人要麼死於戰火、要麼淪爲亡國奴,要麼逃離家鄉,流落各方。這位老兄,就是後一種情況,他原先是蜀地商船的水手,跟船東出來在東南做生意,結果做生意做到一半起了戰事,東家把船一賣就地置辦了新產業,他們這些水手就只能流落各處打工了。
這位李老兄聲情並茂地訴說着過往的輝煌歲月和現在的落魄,引來了附近不少有類似遭遇的蜀人水手,圍坐在一起,像是開訴苦會一樣,一羣糙漢子忍不住落下淚來,魏萬程也跟着嘆起了氣。
正巧這時到了飯點,他們的一個同夥提着一桶蓋着鹹菜的白飯和一籃碗筷過來,分給了他們。老李或許是看魏萬程面善,也招呼他們幾人坐下,給他們每人分了一碗。
陸秀夫和喬達他們捧着飯碗,有些啼笑皆非,魏萬程倒是自來熟的樣子,還命人從隨身貨物中取了一罈龍息酒,請幾人喝酒。
這幾個四川兄弟沒怎麼喝過這種烈酒,嘗過後紛紛叫好。
魏萬程突然想起了什麼,讓喬達拿出一小瓶瓷瓶裝的辣椒醬,隨隨便便打了開來,把這瓶價值數貫的高級佐料就這麼放在地上,熱情地用生疏的四川口音招呼道:“來來來,都嚐嚐我們的特產。”然後示範性地挖了一筷子,拌進米飯裡嚼了起來。
此時的四川話其實和後世的四川話並不一樣,但總歸有點相同之處,他們這些人聽着倒也親切。東海辣味調料雖然已經小批量傳入江南,但是價格貴得很,不是他們能消費的,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辣椒醬。說實話,紅彤彤的顏色有些嚇人。
老李帶頭,將信將疑地挑了一小點,放進飯碗裡,夾着米飯小心地品嚐起來。
此時雖然沒有辣椒,但是四川人早已有大量使用茱萸、花椒、蔥薑蒜等辛辣性香料調味的傳統,現在一遇到這種命中註定的調味料,立刻就如維尼遇到了蜂蜜,產生了美妙的反應。
“這味道……爽利!好東西!”
老李嚐到了這種味道,立刻覺得美妙無比,大聲稱讚起來,然後連忙又夾了一大筷子。衆人見狀,也紛紛搶了起來,很快就意識到了這東西的妙處。
幾人吃得滿嘴通紅,大呼過癮,很快一個小瓷罐就見底了,老李把它搶了過去,放進去一點米飯,然後使勁攪了攪倒回了碗裡,看得周圍人眼睛發紅。
“還有,還有,不用急。”魏萬程笑呵呵又把一罐昂貴的辣椒醬遞了過去,看得陸秀夫直心疼。
不過這些蜀人倒不是不講禮數的,這種一看就很貴的東西,吃一罐是聯絡感情,吃兩罐就是不識擡舉了。
老李連忙攔住魏萬程開罐的手,說道:“魏東家,且慢,這禮物太重,我們消受不起啊。不知我們這些人可對東家有何用處?東家儘管說。只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我們在所不辭!”
魏萬程一愣,他倒真沒想這麼多,不過現在機會正好,他腦筋一轉,說道:“沒什麼,我們商社最近要開拓長江業務,需要一些熟悉附近水文的船工,多多益善。”
只是這麼平常的工作?老李鬆了一口氣。他見此人拿這麼貴重的東西收買人心,還以爲要做什麼黑活呢。
他當場拍着胸脯應了下來,然後問道:“不知東家需要多少人?我們巴蜀幫別的不敢說,人是夠多,四五十人都拉的出來。”
“哦?”魏萬程對這個數字不怎麼滿意,“按你們之前所說,流落江淮的巴蜀人,總得有成千上萬吧?”
老李沒想到他胃口這麼大,撓撓頭說道:“人確實多,但願意掙水上這口飯的可不多,東家可是要很多人嗎?不知要做甚?”
魏萬程哈哈一笑,說道:“大有可爲!李老兄可聽說過東海國?就是原先的京東登萊地,現在百廢待興,各行各業都缺人,無論是種地還是做工都好做的很。老兄若是信得過我,就跟同鄉們說一說,若是有願意去的,就去臨安城北艮山門外京東商城報到!哦,對了,順便一說,這辣椒醬,在江南雖貴,但在東海可便宜不少。”
“東海國?”老李一驚,他早就看出此人來頭不小,沒想到竟然這麼大,“可是去年大敗益都李鬆壽的那個東海國?”
他這麼一問,不光魏萬程,後面的三個海軍都很是得意,沒想到我們的名頭已經傳播到這麼遠了啊!就連陸秀夫都有些與有榮焉的感覺。
魏萬程點了點頭,笑道:“正是!”
周圍人立刻肅然起敬起來,紛紛起身行禮。
在民族主義思潮尚未成型的現在,若是說什麼人對國仇家恨最有體會,應該就是這些無家可歸的四川人了。
魏萬程也帶着幾個東海人起身回禮,然後說道:“若是諸位不嫌棄,就選出五人,今日跟我上船,先試用一月,爲我作爲嚮導,工錢按行市付給,我再每人附贈一罐辣椒醬。這一個月熟悉一下我東海制度,若是覺得不錯,以後再介紹同鄉過來。”
此時喬達突然咳嗽了一聲,魏萬程看了他一眼,想起了什麼,又補充道:“不過我東海船上規矩頗多,起居衣食都有要求,若是受不了規矩,就算了。”
這些蜀人已經頗爲眼熱,連連表示一定守規矩。
魏萬程點點頭,又看了看他們髒乎乎的衣衫,說道:“不知崇明鎮上可有澡堂?過會兒先隨我去船上領幾件乾淨衣衫,然後去洗個澡再上船。這也是船上規矩啊……”
……
魏萬程在崇明轉了一圈,大大咧咧帶了五個四川水手上船,可把李濤嚇了個夠嗆。要知道,海盜先派人去商船上潛伏,再裡應外合奪船,可是海盜史上的常見案例啊!
這混蛋,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但與他們交談一番之後,他又覺得這幾人確實有本事,而且看起來不像大奸大惡之徒,沒好意思拉下臉把他們趕下船,只好以“明日要引航,今晚且養精蓄銳”爲名,把他們關在船艙裡不放出來。
他們倒也不以爲杵,老老實實摸着身上的新衣服下去睡覺了。這是魏萬程給他們發的,白底作訓服算是送給他們了,紅馬甲救生衣只是暫借的,而表明東海海軍身份的藍坎肩則沒給。
第二天一大早,李濤就趕着兩艘戰船起航向西。這幾個四川水手也確實有些本事,在他們的指點下,冬至號有驚無險地駛進了長江,還爲船上衆人介紹兩岸的風光特色,幫他們避免了前面官軍的不少忽悠。而他們也對這星火級非常新奇,左摸摸右看看,尤其是對那海翼帆讚不絕口。
他們在長江上是逆水而行,夜間又不能行船,所以到揚州這一段用了三天才走完,到十三日傍晚,纔將將抵達了揚州在長江畔的瓜洲渡。
揚州的地位不用多談,位於長江和大運河連接處,周圍平原廣闊、土地肥沃,又臨近鹽產地,地位怎麼擡高都不爲過。不過現在的揚州因爲南北水路已經截斷,又承擔着江北最後一道防線的軍事壓力,所以商業熱度減了些、軍事意味重了些,但即使如此,仍然是一座繁華的城市。
實際上他們這一路走來,經過海門、通州、江陰、常州、泰州等地,無論哪一處都是人口密集、物產豐富、商業繁華、人傑地靈之處,哪一處都看得魏萬程直流口水,哪塊都不錯,哪塊都想設個商站。看到最後他都麻木了,一頭扎進艙室,開始寫寫畫畫,策劃起江南攻略來。果然,江南是名副其實的繁華,不愧是中國真正的精華地帶,若是東海本土有這開發程度,何愁大事不成!
經過一路的洗眼睛,瓜洲渡就是再繁華,也不會讓他們驚奇了。然而他們到達這裡的時候,卻依然被嚇了一大跳,不是見到了什麼稀奇的景觀,而是聽到了奇怪的響聲——一種他們很熟悉,但從未想過會在這裡聽到的聲音。
“轟……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