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打聽這肉是從哪兒來的,只知道是什麼肉就行了。”
女人笑道:“穆先生,咱們都是幾十歲的成年人了,玩兒這種文字遊戲,有意思嗎?”
穆雷沉吟片刻,說道:“那這樣,麻煩您幫我引見一下主廚,我跟他談談,可以嗎?”
“這恐怕也不行。”
“爲什麼?”穆雷有些急了,“你們這兒的規矩裡,沒有客人不能和廚師見面這一條吧?”
“是沒這條。但也看廚師想不想和客人見面吧?”
“您怎麼知道他就不願和我見面呢?”
“就憑您打算打聽的這事,他就一定不願意。”
穆雷不想再跟這女人多費口舌了,他向前跨了一步,篤定地說:“不管怎麼樣,今天我必須見到廚師!”
女人臉一沉,擋在門口。“您是想硬闖還是怎麼着?”
穆雷見這女人毫不示弱,不敢真的往人家房裡闖。就在快沒轍的時候,突然想起餐飲行業的一條規矩,計上心來,大聲說道:“如果客人吃到的菜有問題,當然得找廚師問個明白,這有錯嗎?”
女人沒想到穆雷竟然來這一手,她愣了一下,漲紅了臉說道:“穆先生,請您說話負責任。我家的菜,哪裡有問題?你們吃了之後,可有哪兒不舒服?”
“我吃了不明不白的肉,心裡當然不舒服!”穆雷再次提高音量,“作爲消費者,我有權利要求廚師給我一個說法……”
“是誰在門外高聲喧譁?”
突然,屋內傳來一個擲地有聲,聲如洪鐘的聲音。穆雷和女人同時一怔。同時,穆雷心中欣喜地想道——太好了,我終於用這招把廚師給引出來了!
女人回過頭去,見當家的果然走了出來。穆雷定睛一看,是一個鶴髮童顏的老者,比自己還要年長二三十歲模樣。這老者表情平和,卻隱隱透露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令人觀之面容便肅然起敬。不知爲何,穆雷竟覺得這老先生有幾分面熟,似乎像某個認識的人,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老者身穿一身傳統式樣的白色對襟襯衫,雙手背在身後,凝視穆雷,說道:“我就是這裡的主廚,你找我?”
穆雷想了想,恭敬地向老者行了個禮,說道:“老先生,不瞞您說,我是一個研究了大半輩子美食的評論家,一生吃過無數美味佳餚。但直到今天在您府上吃了這一桌菜,纔算是品嚐到了真正的珍味。您的廚藝實在是神乎其技,令人大長見識,歎爲觀止。”
老者微微擺了下手:“恭維的話就不必了,你剛纔不是說我做的菜有問題嗎?有什麼問題,說吧。”
穆雷尷尬地說:“其實……沒有任何問題。只是這位女士始終不肯讓我見您一面,我在情急之下,纔出此下策。目的只爲引起您注意,得見您一面。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老者並不生氣,反而微微一笑,左手輕捋白髯。舉手投足間透露出的氣勢,不像一個廚師,倒像一個有着極高造詣和修爲的賢者。
穆雷看出來了,自己的雕蟲小技,其實早就被這老者看透,他並不是被激將法引了出來,而是出於某種考慮纔出來和自己見面的。
不過不管怎麼樣,目的總算是達到了。穆雷恭敬地說道:“老先生,其實我只是想問您一件事——估計您剛纔在屋裡也聽到了——我們最後吃的那一盅瓦罐肉,是用什麼肉製作而成的?”
“青惠(那女人的名字)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嗎?”老者道,“我們的食材和烹製方法,都是秘訣,不能透露給任何人。”
“老先生,我知道私房菜館的規矩,也明白這些東西不能外泄。但我向您保證……我可以發誓!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或者發表出去。而且我只打聽這一道菜,也就是這種肉——其他的我一個字都不會問。”
老者緩緩搖頭:“不行。規矩一旦立出來,就得遵守,否則還叫什麼規矩?”
“老先生,請您告訴我吧,我實在是……”
沒等穆雷說完,老者已經轉過了身,朝屋內走去。“青惠,送客吧。”
這時,穆雷的幾個朋友也從正房內走了出來,來到穆雷身邊。當着朋友們的面,穆雷不好再死皮賴臉地糾纏下去,只好作罷。
青惠將一行人送出大門,微微鞠躬,說了聲:“幾位請慢走。”然後將兩扇木門關攏了。
現在已是晚上,古鎮的街道上格外冷清。幾個人朝停車的地方走去,一邊興致盎然地評價着今天的晚餐。
“老穆,我不得不說,向你推薦這傢俬房菜館的那個人,當真是個發現美食的伯樂。”老何說,“我一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尤其是最後那道瓦罐煨肉,簡直是神品,吃完後直到現在都脣齒留香。”
“沒錯,那肉和湯配合起來,渾然一體、餘味悠長。”老陳說,“現在看來,這道菜安排在最後上,不但沒有任何不妥,反而是點睛之筆。”
老蘇笑道:“你們倆之前不是說吃不下了嗎?怎麼最後連肉帶湯都喝了個精光呢?”
“說來也怪,我肚子是真的飽了。”老何說,“但那肉嘗一口就停不下來。更奇妙的是,吃到胃裡暖暖的,沒有任何飽脹之感,反而更加舒服,實在是不可思議。怪的只有老穆,居然吃一口就停了下來,出門去了。”
穆雷沒能從那老者口中問出答案,心中悵然若失,情緒十分低落。老友們意猶未盡的談論,他幾乎沒聽進去,沉溺在自己的遐思之中。直到老蘇用手財碰了碰他。“想什麼呢,老穆?怎麼從那裡出來之後,你就一言不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穆雷晃了一下,回過神來。“啊?你們在說什麼?”
“我們在說,那道瓦罐煨肉如此極品,你怎麼吃一口就離席而去了?”老蘇說,“對了,你去找那家的廚師了?你跟他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
“老穆,聽說你幾十年前曾經吃過這種肉?”食仙當時整個人完全沉浸在那美味之中了,之後聽老陳他們說起’十分吃驚。
穆雷現在心情低落,煩悶不已,不想過多解釋,搪塞了過去。“沒有……可能只是相似的味道而已。”
幾個朋友看出來了,穆雷現在心情欠佳,不願多說。於是不再追問。默默走了一段路,穆雷突然“啊”地叫了一聲,把大家嚇了一跳。
“那塊肉……我沒吃完呀!”穆雷大叫道。
“你現在纔想起呀?”老餘瞪大眼睛。“我們還以爲你吃不下了呢。”
“不行,我得回去……”穆雷轉身往回走。
“你幹嗎?走了這麼久還想回去打包呀?”老餘拉住他,“沒機會了!”
“說不定他們沒收拾這麼快呢?”穆雷抱着一線希望。他現在才反應過來——應該把這塊肉打包帶回家,仔細研究!
老餘擺着手說:“不是收拾沒收拾的問題……老蘇見你許久沒回來,就幫你吃了……”
“你……!”穆雷瞪着老蘇,氣不打一處來。
“我以爲你吃不下了嘛……”老蘇撓着頭,不好意思地說,“再說冷了就不好吃了。”
穆雷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長嘆一口氣。
“老穆,別生氣,下次我請,咱們再到這裡來吃一次。”老蘇充滿歉意地
“他們這裡每次的菜是隨機的!”穆雷搖着頭說,“誰知道下次來,還能不能再吃到這種瓦罐煨肉?”
“那就吃別的唄。”老蘇說,“這家好吃的菜多着呢,興許咱們下次來,又會發現新的神品。”
“我就想吃這一道……唉,算了,不說了。”穆雷鬱悶地嘆氣。
氣氛一時有點僵。緘默了一陣,老陳打破沉悶:“對了,說起菜式隨機這個問題,你們有沒有發現——我們吃到的每一道菜,都能讓我們聯想到各種不同年齡和韻味的美妙女子。我在想,會不會是因爲這一桌全是男人,廚師纔會做出相對應的菜式?”
老何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吃飯的是一桌女人,廚師又會安排令她們浮想各色美男的菜式出來?”
此話引得大家一陣大笑。老餘說:“那如果吃飯的人一半男人、一半女人,又該吃些什麼?”
“猜不出來,只有親自吃過方知……”
朋友們談笑風生,穆雷卻再次陷入了沉默。到了停車那兒,大家見他神不守舍,建議他不要開車,由老餘代駕。
車子行駛在夜路上,穆雷坐在後排,一直思忖着心事。
這件事,不能告訴身邊的任何人。當初,他答應過的。
但是,那是在當時。現在,這種肉再次現世,要他不管不顧,停止追問,絕不可能!
可這件事,該找誰商量呢?想來想去,穆雷覺得最值得信任、能保住秘密的,只有兒子穆東城一個。
穆東城從越南做完節目後,來不及返回單位就直接趕赴父親的家。因爲之前父親打了電話,說有要緊的事情要跟他商量。
穆雷的妻子前年因病去世了,穆東城現在又沒結婚,父子倆在同一個城市裡,按理說可以住在一起。但因爲各自工作的關係,加上兩代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各自居住。穆東城通常隔個一兩週會來看望一下父親。穆雷經常上電視節目,又有一幫老友做伴,日子倒也過得充實、愉快。一般情況下不會召喚兒子。打電話給他,必然是有正事。
穆東城趕到父親家,已經是晚上七點了。他拖着行李箱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顯得有些疲憊。穆東城瘦高個子,皮膚白皙,相貌和身材都跟父親不太像。穆雷給兒子倒了杯水,問道:“累了?吃飯了嗎?”
“飛機上吃了。”穆東城喝下半杯水,用手背擦了下嘴。
穆雷坐到兒子身邊,問道:“這次越南之行怎麼樣?”
“挺不錯的,我們探訪了河內、海防市等好幾個地方的經典美食和傳統小吃,足以令讀者大開眼界。爸,有些東西估計您都沒吃過。”
“嗯。”穆雷說,“你們的雜誌越來越有吸引力了。”
穆東城看出父親想跟自己探討的顯然不是自己的越南之行,問道:“爸,您想跟我說什麼事?”
兒子來之前,穆雷已經準備好要說的話了。他緘默片刻,說道:“你記得上個星期,我打電話叫你去品嚐嶽川古鎮的一傢俬房菜嗎?”
“對,但我去不了。您去了?”
穆雷點頭,“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去了。”
“是蘇伯伯、陳伯伯他們吧。”
“對,一共六個人。”
“那傢俬房菜館怎麼樣?”
“令人震驚。每道菜都堪稱極品。”
穆東城一愣,繼而露出欣喜的神色。他知道,美食家父親很少對哪家菜館做出如此高的評價。他一下來了精神:“爸,您是打算讓我們雜誌去做一期專訪,介紹最新的美食資訊吧?”
“當然可以。但我要說的重點不是這個。”
穆東城望着父親,注意到父親神色凝重,顯然要說的事情不只推薦美食那樣簡單。
穆雷再次沉默了一陣,終於決定把埋藏在心底近40年的秘密告訴子。“有一件事,我憋在心裡很久了。這件事,當年只有你爺爺、我和你媽知道。後來你爺爺過世了,你媽前年也走了,現在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不過,我今天打算把這事告訴你。”
穆東城有些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身子——父親很少有這樣嚴肅地跟他談話。“什麼事呀,爸?搞得我有點兒緊張起來了。”
“你認真聽我說。”穆雷望着兒子,“爸是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的人,這個你知道。”
穆東城點了下頭。
“那時候全國都在鬧饑荒。城市裡還稍微好些,每個人有定量供應的糧食。但我們那時候在農村,糧食嚴重短缺。1959年的時候還有些麥麩、紅薯吃,到了1960年和1961年,什麼吃的都沒有了,只有去扒樹皮、挖草根。最後,連樹皮草根都被人們吃完了。爲了填飽肚子,就只能吃觀音土。你知道什麼是觀音土嗎?”
穆東城說:“好像是一種用來做瓷器的白色的土。那玩意兒能吃嗎?”
“觀音土在我們老家那裡又叫白鱔泥。現在來看,當然是不能吃的。但當時的人餓得沒辦法,只能拿它充飢。因爲那種土不能被人體消化,所以吃了就不會餓肚子,但是由於不能吸收,沒營養,人最後還是要死。可當時很多人沒有選擇——與其餓死,不如飽死^你奶奶就是因爲吃多了觀音土而死的。”
穆東城從來沒見過奶奶’但聽到這種慘況’心裡還是很難過。
穆雷繼續回憶那塵封的往事。“當時農村的人結婚都很早,我16歲時就娶了你媽媽,18歲時生了你——但那時出生的人,真是生不逢時呀。你出生在1961年,恰好是饑荒最嚴重的時候。家裡新添了一口人,沒有一點兒喜慶氣氛,反而更是愁雲慘霧。因爲家裡幾乎沒有任何食物,導致你母親沒有奶水。這樣下去,不是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初生的嬰兒餓死嗎?”
穆東城從來沒聽過父親說這些事情,現在感到非常好奇,問道:“那你們是怎麼把我養活的呢?”
穆雷嘆了口氣。“沒辦法,你爺爺厚着臉皮挨家挨戶地去借吃的,但那時誰家又拿得出來食物呢?最後,只借到一些可以勉強充飢的野菜和草根。這點兒東西,全都緊着給你媽吃了,希望她吃了之後能有點兒奶餵你。你奶奶爲了保住孫子,每天吃觀音土。我和你爺爺實在吃不下去,就只能硬扛着。最後,奶奶吃進肚裡的觀音土無法消化,導致腹脹難受、無法大便在萬分痛苦中死去了。
“你奶奶死後,爺爺萬念俱灰,覺得這個家算是走上絕路了,一家人只能眼睜睜地餓死。當時,我、你媽媽和爺爺三個人都餓得全身浮腫,虛弱無力,而你也快要餓死在襁褓中了。一天下午,你爺爺最後看了我們一家三口一眼,抹了把老淚,蹣跚着走出家門。他可能知道自己快死了,不想死在家裡,因爲我們連擡屍體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知道你爺爺這一出去,可能就不會回來了。但當時竟然沒有感到悲傷,因爲我明白,我們一家三口也很快就會在另一個世界和他見面。當時我甚至盼着早點死,這樣就徹底解脫了,不用再忍受餓肚子的痛苦。”
穆東城聽到這裡,心緊緊地揪了起來。他那時還是個未滿週歲的嬰兒,對這些事情自然沒有一絲印象。此刻聽起來,覺得這種情形真的是沒有一點辦法了,不禁問道:“那最後,我們這一家人是怎麼活下來的呢?”
穆雷咬着嘴脣沉寂了片刻。“後面發生的事,十分奇怪。我當時的感覺……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穆東城凝神望着父親。“發生什麼事了?”
“你爺爺出去大概兩三個鐘頭之後,竟然回來了。而且,他緊緊掖住胸前的衣服,到了家後,關上屋門,才把藏在衣服裡的一包東西取出來——那是一包用油紙包着的東西。我當時餓得兩眼發花,沒看清油紙包着的是什麼。只聽到你爺爺興奮地說:‘有救了,有救了!這回有吃的了!’
“我那時的第一反應就是——爹已經餓昏了,精神也不正常了。接着,我看見你爺爺在廚房裡生起火,燒起一鍋水,似乎做起飯來。不一會兒,我聞到一股久違的肉香,但當時仍然認爲是幻覺——要知道,那時要是能撿到點兒野菜就是奇蹟了。能吃到肉,就像今天夢想當世界首富那樣不切實際。
“但沒過多久,你爺爺竟然真的端着一盆熱騰騰、香噴噴的東西出來了,招呼我們趕緊下牀來吃。那時,我和你媽餓得頭昏眼花,不相信這是真的,但也按捺不住了一就算是夢,能在夢中飽餐一頓也好呀!我們用最後一絲力氣支撐着下牀,坐到桌子旁,夾起一塊肉送進嘴裡。直到一口咬下去,真真切切地嚐到了肉的滋味,才知道這不是夢,而是現實!
“沒經歷過這種事的人,很難想象我們當時的感受和心情。我們簡直欣喜若狂,狼吞虎嚥地大口吃起來,根本沒心思考慮這肉的來源,也根本顧不上問——說實話,當時就算知道這盆肉有毒,吃了就會死,我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吃下去。
“不一會兒,我們三個人把這盆肉吃了個精光,湯也喝了個底朝天。那種滿足感和幸福感,實在難以言喻。飽餐一頓之後,我們的體力和精神都恢復了。你媽媽不久後也有了豐富的乳汁,能把你喂個飽飽的。這盆肉把我們一家人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聽到這裡,穆東城瞪大雙眼,驚詫無比,問道:“怎麼會有這種事?爺爺到哪裡去搞到這種肉的?”
“聽我說完。”穆雷繼續道,“我們吃完這肉之後,你爺爺非常嚴肅地對我們說,這件事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是我們家的秘密。還規定不能打聽這肉的來源。他說,只要能做到這兩點,這種肉我們就可以一直吃下去。”
“那您和媽媽就真沒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