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上帝之眼
她:
“你知道‘想見’嗎?”
我:
“想見是誰?一個人的名字嗎?”
她:
“不是人名,是一種看東西的方法。思想的想,看見的見。”
我:
“想見?”
她:
“對,想見。”
我:
“你自己發明的?”
她:
“這個詞是我自己想到的,但是其實每個人都在用它。”
我:
“具體是什麼意思呢?”
她:
“其實說白了就是想東西,在腦海裡自由地聯想各種事物,當然也包括抽象地思考。比如說做數學題的時候,你就要抽象思考了,是不是?你在用抽象思維想東西的時候,就是一種想見。”
我:
“嗯,想見,在思想裡看見東西,有意思。”
她:
“對啊。我一直不理解,爲什麼每個人都要把虛幻和現實分開。很多人總是說想象的東西是假的,只有看得見的,摸得着的東西纔是真的,這一點我真的很不理解。”
我:
“哪裡不理解?難道摸得着的東西不是真的嗎?”
她:
“摸得着的東西肯定是真的,但是想到的東西難道就是假的嗎?你腦海裡想到了一個西瓜,你是摸不到,吃不到,也不能用你的眼睛去看到它,但是它難道就不存在了?只能說它沒法滿足你的身體慾望,但是這就不代表它不存在了,是不是?存在這個概念,比虛假和現實都要更大,存在應該包括虛假和現實。”
我:
“我清楚你的想法了,你就是認爲,你想象的那些東西都是真實存在的?”
她:
“不是我認爲,而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怎麼說好呢,硬要說的話,就是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什麼東西是虛假的,只要是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和看到的、摸到的、吃到的一樣,是一種存在。虛假這個詞其實大家都用錯了,應該重新定義一下,虛假應該是指不能用五官接觸到的東西,但是那和不存在是兩碼事。再說開點吧,就是說,我覺得現在的人對感覺的定義就有問題,人們總是把視覺、味覺、嗅覺、聽覺、觸覺這五種感覺掛在嘴邊,但是卻忽略了第六種感覺,那就是‘想覺’,大腦其實也是一種感受器,想覺其實和視覺、味覺什麼的應該是一樣的,都是一種觀察、接觸世界的方法。”
我:
“所以你平時經常一言不發地盤腿坐在房間裡,就是在‘想見’,是吧?”
她:
“嗯,我就是想鍛鍊鍛鍊我想見的能力。因爲我發現想見真的很好玩,你可以看到很多你平時看不到的東西。你們啊,平時一直都習慣了用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去感受這個世界,但是卻不習慣用大腦去感受這個世界,所以很多東西你們都給忽略了。”
我:
“呵呵,那你有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麼?”
她:
“當然很多了,比如說,規律。這個東西,你用眼睛是看不到的,但是靈活地運用你大腦的抽象思維,就可以看到了,如果你靜下心來去觀察規律,就會發現規律的形狀很像是風,雖然它是無形無色的,但是你可以想象出它的樣子,你可以知道它是怎麼運動的,就像你在白紙上畫直線一樣,雖然直線是虛的,現實裡沒有直線,但是沿着直線運動的東西,我們身邊到處都有。”
我:
“畢竟你是搞理論物理研究的。抽象思維肯定比一般人強大吧。”
她:
“不是,你理解錯了,不是我搞理論物理研究就是我的抽象思維比一般人強,是因爲我的抽象思維比一般人強,我纔去做這個領域的研究的。我小時候啊,就有這種本事,我看到一個公式,或者一串數字的時候,腦海裡浮現出來的不是符號,而是很生動的畫面。比如說看到2πr吧,我腦海裡很輕鬆就出現了一個圓的形象,覺得這個公式真的太美了,但是一般人很難理解,他們只能死記硬背,這大概是我的天賦吧。我第一次看到愛因斯坦的質能方程跟三角形的勾股定理的時候,也覺得真的好美,這樣的完美,只有上帝才能設計得出來,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他肯定是一個聰明到我們無法想象的數學家。可惜一般人的眼睛看不到數學,只能用大腦去‘想見’才能看懂數學規律。”
我:
“你有這樣的天賦,一般人羨慕你都來不及。”
她:
“有什麼好羨慕的?”
我:
“要是別人有你這樣的把抽象的東西變成具體的圖像的能力,數學考試的時候總不會苦惱了。”
她:
“那有什麼,對別人來說,就算他們有我一樣的能力,他們也只是用在考試之類的功利性用途上,他們根本不知道去看更多更有意義的東西。”
我:
“什麼更有意義的東西呢?”
她:
“去站在更高的角度看這個世界啊。你爬過玲瓏塔嗎?玲瓏塔的階梯是一層層的繞上去的,每繞一圈都會上新的一層,我想見的時候就感覺自己在爬塔,想的越深,就感覺自己爬上了更高一層的塔。就像我研究了很多數學和物理公式,每次我閉上眼睛,靜靜地去想見的時候,我的腦海裡就會自己跳出各種各樣的畫面,很多都是微觀世界的結構,比如光子的運動,電子在軌道的運動等等,反正想見得越是深入,我就感覺自己爬上了一層更高的寶塔,寶塔的最高層也許就是上帝。”
我:
“嘿,比喻真形象,那你現在爬到第幾層了?”
wωω●ttκǎ n●¢O 她:
“應該是十一層吧,我在用想見的方法研究弦理論,如果一個維度算一層,那我已經爬了十一層,而且我跟你說啊,站在不同的樓層看這個世界的面貌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樣的場景真的很美。”
我:
“很美?”
她:
“嗯,如果站在四維空間看我們人類,我們就像是一條沿着時間軸蠕動的蟲。如果是站在第五維空間的話,我們人類就像是一條不斷長出樹杈來的樹幹,每一根樹杈都代表我們一個可以選擇的未來。如果是在六維空間的話,我們每個人就像是一個馬蜂窩,表面有很多網狀的結構,因爲在六維空間裡,我們跟一朵花,一塊石頭,一顆恆星或者一坨馬糞都是有着因果上的關係的,我們都是糾纏在一起的。到了第七維度,那就更有意思了,這個世界就變得既可以一因多果,也可以是一果多因,一個嬰兒可以是從他母親的孃胎裡生下來的,也可以是體外培養培養出來的,甚至可以是一堆有機物放在水缸裡一陣搖晃後恰巧組合起來的。到了第八維度,我們就變成了一個個的質點,既沒有因,也沒有果,因果就是一個東西了,什麼東西都只是數學信息,沒有顏色,沒有形態。到了第九個維度裡,我們就只是一道道投影而已,就像剪影似的,似有似無。到了第十個維度,我們就變成了一種規則一樣的東西,很難描述了,無處來也無處去。到了十一維度啊,我們……甚至根本就沒有存在過,我們都是虛無的。”
我愣愣地聽着她講述她站在更高的世界看到的奇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她:“現在你知道了嗎?爲什麼我一直沉醉在‘想見’中,因爲我想爬得更高,去更高的樓層看看這個世界,說不定還能跟樓頂的上帝說上話。”
我:
“你現在,爬到哪兒了?”
她:
“中上層了,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爬到頂了,我好想看到那裡有光照下來,我想說不定上帝已經在那裡等我。”
要治療她的這種情況還真的很不容易,因爲她這基本不算是什麼病,只是一種偏執型的妄想症,她會來到這裡,只是因爲她過度沉迷於她所謂的“想見”,讓周圍認識她的人憂心忡忡,擔心她會出事,但是事實是,她過得挺好的。
在接受治療初期,她每天都會告訴我她攀爬的進度,她說她每天都能夠上兩三道臺階,就是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夠走到頂。
而在接受一段時間的治療後,她的情況也在好轉,她說她開始爬不動那階梯了,感覺自己在原地踏步。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哭喪着臉告訴我說:
“見鬼了,我從塔上掉下來了,掉到了一樓,之前的都白爬了!要知道,我就差一步就能到上帝那了!”
從那以後,她的狀態開始恢復,整個人變得無精打采的,但是也不再想見了,似乎從塔上摔落下來的經歷,嚴重打擊了她的自信心,甚至讓她產生了恐懼心理吧。
但是,我有時候卻忍不住想,也許對她來說,與其從幻想的高塔跌落接受現實,也許攀爬高塔的過程才能給她更多的幸福吧。
至少,我至今也還想知道,那座塔的頂端,到底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