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小區停車場裡,潛龍正站在他引以爲傲的改裝版“東風小康”前。
軍綠色車身,粗壯的前後防撞保險槓,黑色金屬行李架,車頂加裝了一排照明燈,加高了的底盤,加大的輪胎,再加上五星和彈孔的車貼。一輛三四萬元的**絲麪包,硬是讓他改出了悍馬的味道,人才呀!
單眼皮,黝黑的皮膚,略卷的頭髮,俊朗且輪廓分明的臉龐。美軍風格的襯衣袖子捲到肘部,領口掛着一幅墨鏡,嘴裡叼着一個菸屁股,活脫脫一混黑社會的樣子。這就是潛龍,真不知小區的保安怎麼會放他進來的。
看到丁樂兄妹下來,潛龍又猛嘬了兩口,把菸屁股摁滅在車上的菸灰缸裡。迎上前去接過丁鐺的包,放在後廂,“天使妹妹怎麼有空呀?”潛龍諂笑着道,經過以前的幾次交鋒他早已知道這也是個惹不起的主。
“託皇上的福,本天使正值暑假,準備出去散散心。有我在,放心吧,我會保護好你們倆的。”說完丁鐺拉開車門一屁股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因爲潛龍與“乾隆”發音完全相同,丁鐺每次見面都戲稱潛龍爲“皇上”。
丁樂撇了撇嘴,潛龍無奈地聳聳肩跨上了他的戰車。
三人簡單在路邊吃了點早餐,駕車駛出市區,沿江而上,順着209省道直奔萬山。道路兩側都是翠綠欲滴的青山,中間夾着一條奔騰不息的江水,風景宜人。
去萬山的路雖說是省道,卻只是在江海古道的基礎上進行了加寬擴建,一邊沿江,一邊靠山,非常狹窄,且彎道頗多。
丁鐺開心地和潛龍聊着天,不時地誇讚潛龍的車技,時而往潛龍嘴裡塞上一塊巧克力,簡直當丁樂是空氣。潛龍被讚的飄飄然,打了雞血似的把車開的飛快,這小子真拿麪包當悍馬了,所幸這條路上的車並不多。
丁樂下意識地抓緊了車廂上的扶手,讓自己的身體儘量減少擺動,他無心欣賞這“兩山夾一江”的窗外美景,也懶得搭理這兩個當自己不存在的同伴。腦海裡一直在想這莽莽羣山裡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又掩蓋了什麼?
經過兩個小時的顛簸,透過車窗可以看到山腳下,江岸邊,一片平地上有幾棟灰色的樓房,周圍是一片民居,只有一條像樣的街,樓房最多四五層高,七十年代的蘇式風格,一座鐵橋橫跨江水兩岸,這就是萬山縣城。
橋頭加油站就在209省道萬山橋的旁邊。
萬山橋修在江的最窄處,僅有一百多米長,最早是一座由鐵索和木板鋪成的吊橋。1909年爲方便江海兩城的貿易往來,由兩城共同出資,聘請法國工程師修建了簡易鋼架橋,可通行五噸重的貨車,在1919年江海大橋通車前,這座橋經歷了十年的輝煌。
萬山橋上曾經車水馬龍,汽車馬隊日夜不絕。由於兩岸山勢陡峭,江面收窄,橋下水流湍急,江水與岩石相撞,發出低沉的吼聲,曾有滿載貨物的大卡車翻入江中被衝的無影無蹤。解放後這座橋又經過了除鏽、整修、加固,鋪裝瀝青路面,可通行20噸的卡車。至今這座百年老橋依舊發揮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車上丁樂撥通了鐵君的電話,鐵君說已到約定地點,在加油站的入口處等。
東風小康駛進加油站,入口處一男一女兩個人正等在那裡。
男的三十來歲,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器宇不凡。女的二十多歲,齊耳短髮,皮膚白皙,秀麗的鼻樑上架着一副銀邊近視眼鏡,文文靜靜。
兩人都穿着同樣牌子的軍綠色速幹套裝,應該是情侶款的,每個人都揹着一個登山包,看上去很專業的樣子。
除了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的女加油員,只有他們兩個了,男的應該就是鐵君,女的呢?正想着車已駛到兩人跟前。
丁樂拉開車門,下車走到男子面前禮貌地點點頭試探性地說:“你好,我是丁樂。”
男子微笑着伸手握住丁樂的手,“丁樂,比我想象的還帥,我是鐵君。”
鐵君正準備引薦身邊的女子,那女子竟詫異地指着駕駛席上的潛龍問道:“龍哥,你怎麼來了?”
“這不是我們的驢花綠茶嗎,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潛龍也覺得頗爲意外。
原來綠茶也是戶外運動的愛好者,曾多次參加潛龍組織的戶外活動,只是近一年來不知何故中止了,所以丁樂和她並不熟悉。
丁樂忙把兩人迎到車上,加完油,駛過萬山橋,向廟寺鎮的方向開過去。
車上鐵君做了自我介紹,他是萬山縣委宣傳部的科員,對萬山的歷史比較熟悉,但萬山抗戰史的空白讓他始終覺得有些遺憾,面對丁樂的疑惑,想探索真相的心情甚至比丁樂更加迫切。
綠茶是萬山縣民政局的公務員,他們戀愛一年多了,這也是綠茶暫時中止戶外活動的原因。這次綠茶聽鐵君說要和網友一起進山,自己又有戶外經驗,或許能幫到鐵君,也就跟着來了。
丁樂從包裡掏出淘來的鋼盔遞給衆人傳看,並簡要說了一下撿漏的經過。鐵君接過鋼盔凝視了一會,皺着眉頭說:“這的確是德制M35鋼盔,而且是早期型號,只有果軍的精銳德械師纔有裝備,但他們在淞滬會戰被重創後撤往南京,然後轉戰大西南,並沒有經過萬山,按說不應該出現在此處。”
“不會是哪個逃兵被抓到,就地槍斃的吧?”很久沒有說話的丁鐺插了一句。
“可能性不大,沒聽說過槍斃前還讓戴鋼盔,再說槍決造成的彈孔應該在正前或正後方,不會從側面開槍。”丁樂指着右側的彈孔反駁道。
綠茶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平靜地說:“我們的一切推測都建立在舊貨攤主不撒謊的基礎上,只要這個不確定,不找到撿鋼盔的孩子,一切都是浮雲。”這句十分理性的話平靜了大家的爭論,但平靜不下丁樂那顆已經開始翻騰的心。
鐵君從包內掏出一包東西扭身遞給後排的丁樂,“第一次見面,送給你的。”
丁樂打開一開,是一套黃綠色毛料中山裝,領子上綴着紅底金邊一槓三星的軍銜,丁樂知道這是一套果軍上尉軍官制服。
“不用意外,這是仿品,一個在電影公司做道具的親戚知道我喜歡,帶回來送給我的,正好可以和你淘到的鋼盔攢成一套。”丁樂沒有客氣就收下了,心想這哥們真會來事,日後一定前途無量。
廟寺鎮緊鄰209國道,在江的轉彎處,建被江水沖刷出的一小塊平地上,只有幾十戶人家,佔地最大的就是廟寺小學,佔用的古廟遺址。學生已經放假,最顯眼的就是操場中間旗杆上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了。
車已經到廟寺鎮,鐵君指着小學大門對丁樂介紹說:“當年日軍平川騎兵聯隊的聯隊部就設在這座廟裡,現如今改成學校了。”
“如果不是當年我們的前輩奮起反抗,說不定至今仍被奴化,旗杆上飄揚的或許依舊是太陽旗。”丁樂感慨地說。
開車的潛龍發話了:“導航上沒有半畝地這個村,可能太小了,我們還是下去問問吧。”
“去鎮政府,前面不遠就是。”鐵君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還真有點官腔的味道。
鎮政府就在路邊的一座兩層小樓上,總共就十來間房子,是丁樂所見過最小的鄉鎮政府了。大門的兩側掛滿了密密麻麻的牌子,幾乎佔據了所有的牆面,有紅字的,也有黑字的,上邊寫分別着“****萬山縣廟寺鎮委員會、鄉政府、人大、紀委、人武部、婦聯”等等,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望着鎮政府緊閉的大門鐵君拍了拍腦袋,恍然大悟說:“忘了今天週六,鄉政府的人都休息了。”
“想穩當還是去派出所問吧,肯定有值班的,人民警察最可靠。”還是潛龍出外多經驗更豐富。
車子剛拐進派出所的小院,從值班室內出來一位穿着藍色短袖警服的年輕小夥兒。丁鐺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第一個跳下車來,衝着小夥子喊道:“警察叔叔,問個道唄。”
在這個山溝溝的小村鎮裡哪出現過如此嬌豔的姑娘呀,小警察的臉騰地紅了,不敢再看,低頭答道:“我不是叔叔,我才二十二,你們要去哪?”
“好吧,警察小哥,半畝地村怎麼走?”丁鐺強忍着沒大聲笑出來。
“你們去那幹嗎?又不是旅遊景點。”小警察的職業習慣讓他沒有直接回答,他開始還以爲這幾位衣着鮮明的外鄉人是遊客。
“旅遊景點纔不稀罕,我們是驢友,知道嗎,專走驢道,不走人道。”丁鐺開始充起老驢了。
小警察正在困惑,鐵君從車上下來雙手叉腰站在那裡,看到鐵君,小警察覺得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見過。
鐵君走上前去,滿嘴的官腔:“小同志,我是縣委宣傳部的,我們到半畝地村瞭解一些情況。”
哦,小警察突然想起來了,半年前縣委劉書記來檢查工作,這個人就在屁股後面跟着拿個小本子做記錄,還有點印象。便打消了顧慮,詳細地答道:“你們繼續朝前開,大約走三四公里有個大轉彎,就在鐵掌山下,轉彎處有個河谷衝出的亂石堆,在河谷的右側有條上山的小路,車是上不去,只能步行,順路上山走四五十分鐘就到了。”
“不愧是幹警察的,說得真清楚。謝謝小同志哦!”鐵君握了握小警察的手,轉身準備上車。
“領導,您先等等。”說完,小警察跑回宿舍,出來右手掂着一壺食用油,左手提着兩袋真空包裝的大米,塞到車上。
“我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謝謝你呀!”習慣了迎來送往的鐵君連忙推脫道,再說這些東西也有點太寒酸了吧。
小警察的臉又紅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不是給你們的,是給半畝地村的趙爺爺的,他無親無故、又聾又啞,是我的幫扶對象。早買好了,一直沒機會送上去,你們正好幫我捎上去吧。”
“無親無故、又聾又啞,那你怎麼知道他姓趙的?”丁鐺姑娘的好奇心總是這麼重。
“人口普查時要求自己填表,趙爺爺自己在表上填的“趙興邦”,“1919年7月15日出生”,其他的都沒填。如今他都八十多歲了,是半畝地村最年長的人,就住在山神廟旁邊,很好找的。”小警察答道。
潛龍在那兒自言自語:“這老頭的生日好怪,七月十五,不是鬼節嗎?”
“什麼鬼節不鬼節的,別嚇人,不知道本姑娘膽小呀!”別看丁鐺平時大大咧咧的,可畢竟還是個小女生,在宿舍和幾個室友用筆記本看鬼片被嚇到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所以直到現在提到鬼字後腦勺還有點發涼。
“就是今天,鬼節是一年中陰氣最重的時候,所有的鬼魂都會出來遊蕩,爲禍人間,也叫“中元節”,不信你看看日曆。”綠茶的語速還是那麼平靜,話語間不帶一絲溫度。
丁鐺不以爲然地偷偷低頭打開手機上的萬年曆,“2008年8月15日,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宜安葬、入殮、祭祀,忌出行、開光、入宅。”果真是,一股恐懼從丁鐺心底升起,嘴裡卻好強地說:“我是學醫的,我纔不信呢!”
小警察似乎也聽到了他們的談話,“那今天就是趙爺爺的生日呀,這小地方沒有蛋糕店,我宿舍裡還有點雞蛋糕,一塊給趙爺爺捎去吧。”於是跑回屋內又拿了半食品袋的雞蛋糕遞到車上。
“趙爺爺識字,雖然有些古怪,但他對制服很感興趣,第一次見到我時還敬了一個軍禮呢。你寫給他看說是山下的警察送的他就知道了,謝謝,一路順風!”小警察替他們關上車門,揮手告別。
丁鐺的心情似乎已經調整過來了,搖開車窗對着小警察喊道:“雷鋒小哥,你真好!啵!”小警察手足無措站在那兒,臉更紅了,這次紅到脖兒梗。
丁樂坐在後排,一直沒下車,默不作聲靜靜地看着這一切,他只想儘快到達他們的目的地,半畝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