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怎麼不報告?站在門口乾什麼?”虞美玲面色冷峻,厲聲責問,可臉上尚未褪去的一絲紅暈出賣了她。
“報告長官,我看您正在畫畫,怕打擾您就沒進來。”嶽明倫的回答有點風險,或化險爲夷,或火上澆油。
“看《畫皮》嗎?”虞美玲不溫不怒,卻問了個危機四伏的問題。
《聊齋志異》中《畫皮》裡的絕美女子小唯是個專食人心的狐妖,博覽羣書的嶽明倫自然知道這是個死局,無論怎麼回答都不合適。
“長官,我看的是《花木蘭》。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嶽明倫巧妙地避開了這個難纏的問題。
虞美玲原是大家閨秀,自幼遍讀典籍,聰穎過人。在燕京大學教育系讀書時,懷報愛國之心誤入法西斯青年組織“青年革命同志會(三青團前身)”。接受諜報培訓,赴日以留學生身份蒐集情報,屢立奇功,後因身份暴露入獄,受盡酷刑,毫不變節。戴笠通過秘密渠道用捕獲三名日諜進行交換,纔將她營救回國。
虞美玲冰雪聰明,自然知道嶽明倫用《木蘭辭》裡木蘭歸來、喜換女妝的“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一句來形容剛纔自己修眉的一幕,可謂思維敏捷,滿腹經綸,心中不禁竊喜。
“不愧是河大的才子,你這個文學社的副社長看來並非浪得虛名。”虞美玲的讚道。
嶽明倫不禁暗自吃了一驚,自己在河大文學社擔任副社長一職不過半年就棄筆從戎了,看來特務組對自己的調查非常詳盡。
“有點意外吧?我還知道你家有開封城最大的嶽記綢緞莊,你有一個姐姐嫁給了鄭州京漢鐵路局的魯姓工程師。你因爲張貼學運標語被警局訓誡過,後來因爲你非要棄筆從戎,你父親開封商會副會長嶽庭俊不惜降低身價找到警局局長送了三條黃魚銷燬了你的案底。我說的這些都沒錯吧?”虞美玲望着嶽明倫驚愕的神情略顯得意的說。
“虞主任,你叫我過來不會只是告訴我這些我早已知道的事吧?”嶽明倫不想過多地與虞美玲糾纏於自己的過去,糾纏的越多對自己越不利。
“經過我們的調查,你參加學運也不過是少不經事的衝動之舉,其他都很清白,屬於黨國“基本可用”的範疇裡。”虞美玲搖了搖手中嶽明倫的軍官檔案。
“呵呵,基本可用,那我豈不是還要謝謝黨國對我的栽培和信任。”嶽明倫的話軟中帶刺。
“哦,聽說你和趙興邦的關係不錯?”虞美玲輕描淡寫地問道。
“是的,他是山東單縣人,和我老家開封離得不算遠,算得上是半個老鄉吧。他自幼父母雙亡,孤苦伶仃,我對他的照顧多一些,當個弟弟看待。”嶽明倫不明白這個督查室主任怎麼會對一個毫不起眼的普通士兵感興趣。
“由於071的人員較多,成分複雜,時間緊任務重,我們對士兵的審覈相對倉促,難免會有一些遺漏。像趙興邦這樣的孤兒,不適合待在071。”
“什麼意思?沒有人質握在你們手中不放心嗎?這是徹頭徹尾的綁架,比上海灘的青幫高尚不到哪去!”嶽明倫很聰明,一聽就明白怎麼回事了,他對這種卑鄙的手段很是不齒。
“使用什麼方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降低071人員叛逃的風險。嶽連副,難道你有什麼更直接有效的辦法嗎?”虞美玲望着眼前這個濃眉大眼,一臉正氣的中尉軍官說。
嶽明倫此刻也的確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來,但他了解這些特務的辛辣手段,不禁爲趙興邦擔心起來,“那你們準備拿他怎麼樣?”
虞美玲讀懂了嶽明倫對部下的關切,淡然地說:“你放心,不怎樣,我們正在雲南修建大量的戰備機場,需要很多的勞工。那裡地處大後方,遠離戰火,絕對安全。”
嶽明倫知道自古滇地條件惡劣、疾病叢生,在那裡修機場和服苦役的犯人沒什麼兩樣,幾乎可以說是九死一生。
“虞主任,除此之外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他才十七八歲,還是個孩子。”嶽明倫近乎哀求地說。
“辦法倒是有,這也是我叫你來的目的。”她從抽屜裡掏出一份寫好的文書放在辦公桌上。
“什麼辦法?”嶽明倫急切地想知道。
“你爲趙興邦作保,當然籌碼是你的家人,你願意嗎?”虞美玲瞭解到嶽明倫和趙興邦情同兄弟,故作此局,一可試探嶽明倫,二可控制趙興邦。
嶽明倫搖搖頭心裡說了聲“卑鄙!”,捧起“具保書”仔細看了一遍,稍微遲疑了一下,拿起桌上的筆在具保人處簽下自己的名字,摁上血紅的指印。
虞美玲暗想這個看似白淨文弱的書生還真可謂是劍膽琴心。“嗯,字寫得不錯,龍飛鳳舞,蒼勁有力。”這個惜字如金、高傲冰冷的虞美玲難得誇讚一個人,可此刻嶽明倫劍眉緊鎖,面色冷峻,似乎根本沒聽到。
“哦,還有一個孫富貴也是父母雙亡,這個……”
“孫富貴?我們連沒有這個人。”嶽明倫打斷了虞美玲的話,確定的說。
“哦,忘了告訴你,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孫菸袋,這個名字你不會說不知道吧?”虞美玲看着手中的檔案頭也沒有擡。
孫菸袋是警衛連資格最老的老兵,作戰經驗豐富,轉戰南北,久經沙場,卻每次都毫髮無傷,在士兵中威信極高,可謂是警衛連的“兵王”。自己在警衛連兩年只知道他叫孫菸袋,從沒聽過孫富貴這個名字,特務處的人真可謂無孔不入,無所不知。
“孫菸袋這個人倒是有,資格比我和金連長都老。呵呵,你們要是連他也懷疑,那警衛連就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了。”嶽明倫苦笑着說。
“既然你覺得他那麼可以信任,那正好你把他的字也一併簽了吧。”虞美玲又掏出一份擔保書推到了嶽明倫面前。
嶽明倫無奈地搖了搖頭,再次拿起筆在孫菸袋的擔保書上籤了字。
“虞主任,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你可以回去了,順便通知你們從88師帶來的六個司機到我這裡來進行一個例行詢問。”虞美玲起身說道。
“是!”嶽明倫雙腳磕碰,敬了一個禮,看都沒再看虞美玲一眼,轉身就走。望着這個闊步而去的背影,虞美玲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想再次相見的感覺。
回到連部,金鐵吾正在到處找他,嶽明倫把剛纔被虞美玲召見的事情一五一十講給了金鐵吾,只是隱瞞了“對鏡貼花黃”那段。
金鐵吾笑着說道:“我說那是個女魔頭吧,你還不相信,這回信了吧?”
嶽明倫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對了,鐵吾,你找我什麼事?”
“今晚有個押運任務,我帶三排去,一排二排和機炮排繼續警戒,連裡的事兒就交給你了。”金鐵吾拍拍嶽明倫的肩膀,他對嶽明倫的能力是絕對信任的,不需要過多的安排。
“嗯,放心吧,路上注意安全,你把警衛班全帶上吧,那幫小子這幾天快憋瘋了。”嶽明倫笑着說。
“好吧,讓警衛班的也出去透透氣。對了,障礙場和射擊場的事姚主任已經答應了,你在家制訂個訓練計劃,省得這幫小子整天有勁沒處使再捅出什麼簍子來。”嶽明倫點了點頭。
071倉庫裡沒有日月交替,星辰變幻,午夜時分依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
十六輛剛檢修好的軍用卡車分成四排整齊地排列着,佔滿了整個轉運場,每輛車的大燈上都覆蓋着一層紅布。每車兩名司機,四名輸送連的軍工,兩名警衛連的持槍士兵,都站在車旁,輸送連長齊德勝親自駕駛頭車。
警衛連三排長章銘和趙興邦被分到了採購車上,兩人都身穿黑色粗布衣褂的便裝,腰裡揣着德制二十響駁殼槍。
金鐵吾身穿上尉軍服,頭戴鋼盔,扎着腰帶,腳蹬皮靴,槍套裡裝着一把勃朗寧手槍。一身戎裝,英氣逼人,拿着姚聞遠的手令從東五號健步而出。
金鐵吾下令“檢查車輛!”,警衛連的士兵開始從前到後,從裡到外把所有的汽車檢查一遍,確認沒有藏人和夾帶貨物。
“清點人數!”警衛班長莫曉東逐車清點人數,走到一輛吉普車前,吉普車裡坐着軍械科長潘萬年和兩名科員,除了司機都靠在座位上昏昏欲睡。
“長官,請您下車接受檢查。”莫曉東敬了一個軍禮,大聲說道。
穿着中校軍服的潘萬年翻翻眼,“你沒看到這車上就四個人嗎?”
“對不起,請您下車接受檢查。”莫曉東又重複了一遍。
“真夠煩的,下車,下車!”潘萬年不耐煩得推開車門,對車上的三個人說。
檢查完畢,莫曉東跑步到金鐵吾的面前敬禮,“報告連長,警衛連55人,運輸連92人,軍械科4人,總務科3人,通訊科2人,總計156人。車輛二十輛。”
金鐵吾看看手中下午制定的運輸方案和手令,覈對了一番,人員車輛準確無誤。
“登車!”金鐵吾一聲令下,所有人員都各自上車,車輛全部發動,洞內頓時充滿了煙霧和刺鼻的廢氣味。
“媽的,我堂堂一箇中校科長要聽一個小連長的擺佈,這是什麼事兒呀。”潘萬年罵罵咧咧的上了車。
071倉庫的車輛這次是傾巢而出,長長的車隊開始緩緩移動。第一輛是金鐵吾和警衛班乘坐的前衛車,第二輛是軍械科的吉普車,接着是採購車和十六輛卡車,最後是警衛班的後衛車。
主洞口執勤的哨兵攔下了車隊,金鐵吾下車出示姚聞遠的手令,士兵檢查比對後擡杆放行。車隊駛入主隧洞,打開車燈。走到機槍工事旁的停車檢查的牌子前,車隊停下,關閉大燈,兩挺馬克沁重機槍黑洞洞的槍口指向車隊,金鐵吾下車。
“口令!”
“立春!”金鐵吾答道。
門口兩名士兵手拿電筒,仔細覈對姚聞遠的手令後,開始覈對人員和車輛數,並逐車查看。當檢查到採購車的車底時,兩名士兵端槍大喝“別動!”並從車底拽出一個穿廚師制服的男子。
那男子抖如篩糠,汗如雨下,跪在地上不住磕頭:“求求你們放我走吧,我只是個做飯的,我來的時候我老孃就病重不起了,她只有我這一個兒子,我要給她養老送終呀!”
原來該男子是在汽車發動煙霧繚繞的時候,趁機鑽進車底,扒住後梁,企圖逃出071。
“你們兩個先把他捆起來,繼續檢查車隊,我們走後交給憲兵隊處理。”金鐵吾命令道。
兩名士兵抽出廚師的腰帶把他捆起來,然後檢查完車隊,擡開欄杆,對控制室裡喊了一聲“檢查完畢,可以放行。”
“嘩啦啦啦……”巨大的絞盤帶動鐵鏈,吊起了山門。空車出去的時候因爲全是下坡,無須清理碎石,直接在石灘上碾過。
金鐵吾的一號車第一個衝出隧道,外面涼風徐徐,滿天星斗,車裡的士兵都仰着脖子向外瞅,有幾天沒見過星星了。後面的車隊魚貫而出,瞪着一雙雙血紅的眼睛,一頭扎進茫茫羣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