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雪桑殿,漫天鋪地的記憶隨着風一起,迎面朝着自己,兜頭兜腦席捲而來,熟悉的樹木,熟悉的桌椅,熟悉的鞦韆架,每一個地方,十年來,和反覆出現在夢中的那個地方一模一樣,沒有絲毫的改變。
弦月推開宮門,鳳久瀾跟在她的身後,落在她身上的視線隨着她的視線,看着這熟悉無比的一草一木,然後從她的身邊經過,直接推開兩邊的宮門,站在她的旁邊。
來往無人,傍晚時候的雪桑殿,十分的安靜,每天天沒亮,就會有人前來,打掃這個地方,等到天亮的時候,這個地方,比冷宮還要冷清,只有鳳久瀾會偶爾來這邊走走,其餘的人,未經允許,是不能來這邊走動的。
弦月仰着頭,一草一木,一屋一瓦,一步步走進去,閉着眼睛,溫柔的撫摸着,這些東西,是陌生的,卻又是熟悉的,她坐在鞦韆架上,拽了拽兩邊的扶手,依舊十分的乾淨,微仰着頭,看着鳳久瀾,跟在鳳久瀾身後的白娉婷依舊還站在門口的位置
。
這個地方,除了十年前,公主在的時候,她曾跟着爺爺進宮,到過這個地方一兩回,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殿下把這個地方封閉了一起,就像他的心,隨着公主的離開,也一同封閉了起來,你碰得到,卻怎麼也進不去。
“哥哥,你給我推。”
鳳久瀾笑了笑,乾淨如梨花一般,夕陽下,那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越發的柔和,乾淨的眸光,是足以讓任何人沉溺的柔情。
他走到弦月的身後,像小時候那樣,一下下,輕輕的推動着鞦韆架,白衣墨發,還有那清脆銀鈴般的聲音,在整個雪桑殿的上空飛揚。
一切,彷彿回到小時候,那個時候的他,還要哥哥抱着才能坐在鞦韆架上,她坐在上邊,只要那鞦韆微微的晃動,哥哥擔心他會從上邊摔下來,根本就不會真的推,而大部分的時間,是鳳久瀾抱着他,讓隨行的小太監推着他們一起,在鞦韆架上晃盪。
“父皇和你說了些什麼?”
鳳久瀾停止推動,穩定鞦韆,手放在弦月的肩膀上,輕聲問道。
弦月雙手捉着兩邊的鞦韆,淡淡的哦了一聲,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不過就是些懺悔懊惱的話,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諒,不過這些他應該是不希望哥哥知道這些,所以纔會單獨和自己說的吧,其實就算她不說,哥哥心裡應該也清楚,除了對自己說這些,他們之間,能說的話,少的可憐。
鳳久瀾鬆開放在她肩上的手,與她一起坐在鞦韆架上:“還在責怪父皇嗎?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
鳳久瀾有些無奈,那梨花般乾淨的眸是淡淡的心傷:“父皇他待我是極好的,你就不能看在哥哥的份上?”
鳳久瀾輕嘆了口氣,弦月搖了搖頭:“哥哥,父皇確實是覺得有愧於我,請求我的原諒,但是從頭到尾,我從來就沒有怪罪過他,誰都沒有義務對另外一個人好,就算那個人是我的父親也不一樣,我感念每一個對我好的人,尤其是那些爲了我可以做到不顧一切的人,所以呢,無論將來發生了什麼事,我都不會拋下哥哥一個人不管的,蘭裔軒也是一樣,因爲你們的好,我能夠真實感覺得到
。”
弦月握住鳳久瀾的手:“父皇對哥哥很好,他現在這個樣子,你心裡肯定不好受,對我們來說,至親的人離開,難過是肯定的,母妃的死對父皇的打擊很大,李公公也說了,自從她離開之後,父皇的身子就不靈光了,他是個深情的男子,如果不是爲了我們,說不定早就追隨母妃而去了,現在,我們都已經長大了,在他眼裡,哥哥是個好太子,鳳國交在你的手上,他放心,而我呢,也再不用他擔心了,十幾年了,精神和肉體雙重負擔,他已經太累了,或許對他來說,離開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哥哥不用難受,無論我在不在鳳國,你都不是一個人的,我會好好守護着你的。”
弦月的聲音冷靜,就像她的心,也是一片的平靜,因爲沒有投注那麼深的感情,其實她和鳳玄凌真的就只是兩個陌生人而已,或許十月懷胎,他也曾不顧政事,整天繞在她心愛的女人身邊,等待她的降臨,在她頑皮的時候,他或許會像個小毛孩子一般,激動的趴在她大大的肚子,輕輕的撫摸,但是這一切的關愛,不是給她的,而她,突然的降生,就被他認定是害死生母的孽女,被人又愛又恨的感覺其實一點也不好,或許一開始還有過渴望,不過早就已經死心了,也或許,真的是默認了她的想法,如果不是從天而降的自己,降臨的那個人真的是他們女兒的話,或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吧。
“哥哥,人總有一死,誰都避免不了,父皇已經老了,早晚都會離開我們,這個時候,我們彼此安好,他也是最安心的。”
“月兒。”
鳳久瀾將弦月攬在懷中,弦月靠在他的身上,汲取着他身上如梨花般乾淨溫暖的氣息,因爲只是站在了一個旁觀者的立場,所以可以做到如此冷靜而又理智的分析一切。
死,對很多人來說都是解脫,但是對於那些活着的人卻不是這樣的,親人的離開,足以成爲每個人心間的傷,但是如果不是至關重要的,那種悲痛很快就會隨着的流逝一點點慢慢的衝散,對她而言,鳳玄凌便是如此,心裡酸酸的,有些難受,但是很快就可以過去。
父皇對她說了什麼並不重要,最關鍵的是她對父皇說了什麼,鳳國的女王,如果哥哥知道,就算是那是她想要的,他也不會同意的吧。
兩個人坐在鞦韆架上,從傍晚的時候一直聊到天色暗沉,白娉婷依舊站在門口的位置,整個人靠在門上,看着坐在鞦韆架上的兩個人,滿臉的羨慕
。
“殿下。”
李德全從白娉婷的身邊經過,直接走到鳳久瀾的跟前,躬身道:“王上想見你。”
鳳久瀾看了弦月一眼,起身匆忙離開,李德全依舊躬身站在弦月跟前,沒有離開,恭敬的叫了聲:“公主。”
弦月擡頭,示意他說下去,雪桑殿沒有點燈,但是今晚的月色卻是極好的,淡淡的銀白色灑向大地,寧靜而又祥和。
“李公公,有什麼話,直說無妨。”
在鳳國皇宮的那段時間,李公公對她還是不錯的,她心裡也沒把他當成奴才看,身爲父皇的貼身近伺,他應該清楚母妃與父皇的那段過往吧,知道深愛着母妃的父皇不能接受她離開的打擊,也明白他的矛盾,所以總會對自己處處關照。
李德全看着弦月,這張臉和先王后真的相似,尤其是那一點硃砂,也長在了相同的位置,他還是保持着躬身的動作,態度恭敬:“公主心裡還在責怪着王上?”
弦月靠在鞦韆架的一邊,看着李德全,只是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因爲說那麼多,他未必會相信,畢竟鳳玄凌這樣對待女兒的態度確實讓人喜歡不起來,也就是她和哥哥的關係好,心裡纔不至於會失衡,甚至希望他給哥哥的關愛能多一點,那樣的話,自己不在的時候,他給哥哥的保護也能多一些,其實沒什麼埋怨不埋怨的,對於現在所擁有的,她並沒有什麼不滿。
李德全在心底嘆了口氣,是責怪的吧,也是,對公主,王上根本就沒盡到身爲父親的責任:“公主,老奴知道你是個懂事乖巧的好孩子,之前確實是皇上對不起你,但是你也要站在他的立場,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李德全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老奴是看着皇上長大的,他生性淡泊,從小對什麼東西都不大感興趣,直到遇上了先王后,老奴不知道男歡女愛的事情,不過能感覺的出來,王上是真的愛慘了先王后的,當初力排衆議立先她爲王后,之後又爲了她與衆大臣叫板,不再納妃,她的過世,給他的打擊太大,那段時間,老奴都懷疑王上會不會隨着王后一同去了。”
李德全邊說邊掉着眼淚,他是看着鳳玄凌經歷這些事情的,鳳玄凌還是太子的時候,他就伺奉着,他待他一直是不薄的,一切的過往成風,如今他看着鳳玄凌這個樣子,心裡自然是不好受的
。
那段時間,王上的心情低迷,整個人整天端着酒瓶子呆在乾倉殿,就像是行屍走肉,他的心已經跟着先王后離開了,不過是爲了太子和公主纔會留下,所以之後纔會納妃,不過是想留給殿下一個完好的鳳國而已。
“公主和王后太像了。”
他失神的看着弦月,怎麼看怎麼像,可她們兩個給人的感覺卻是不一樣的:“每次王上見到公主,都會大醉不醒,王上這個樣子,以前的一切就都不要計較了吧。”
李德全說到最後,居然失聲哭了出來,王上他其實真的很可憐,生在皇家,好不容易得到的愛情,就像是一現的曇花,說沒有就沒有了。
弦月點了點頭,談不上是什麼滋味,被他說的心裡酸酸的,也不大舒服,那個人,畢竟是他的父親,對哥哥也很好,比起蘇家的父母,至少他對自己是存着真心的。
“李公公,我沒有怪他,一直都沒有。”
她看着李德全,表情誠懇,讓人信服,李德全抹了抹眼淚,笑着道:“那就好那就好。”
弦月跟着點頭:“你說的那些話我都知道,父皇那邊還需要你照應着。”
李德全誒了聲,指着門口的方向:“那老奴先行告退了。”
弦月點了點頭,恩了一聲,便看到李德全轉身小跑着的背影,明明都快老的跑不動了,卻還是邁着小碎步,沒有停下,對於宮裡這個一直陪伴父親的老人來說,他應該是將他當成弟弟照顧着的,只是,他不會這樣承認罷了。
“公主。”
李德全剛走,白娉婷跟着走到她的跟前,這個時候的雪桑殿太過安靜了,剛纔她和太子還有李公公說的那些話,她站在門口,聽的一清二楚,不是沒有震驚的,王上對她的態度,她一直都看在眼裡,心裡偶爾也會想,如果她的父母也這樣待自己的話,她一定會怨恨一輩子的,畢竟先王后的死,她什麼都不懂,被安上那樣的罪名,實在無辜,不過她卻相信弦月說的那些話,她的眼裡,是坦然,是誠懇,一個人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難怪爺爺一直會對她讚許有加,願意爲她做那麼多的事情,鳳國有這樣一位公主,是鳳國百姓的幸事,只是她對生死真的看的那般淡然嗎?如果現在躺在病牀的那個人是殿下,她還能說出那樣的一番話來嗎?
弦月仰着頭,指着旁邊的小凳子,示意白娉婷坐下
。
“娉婷姐姐,這麼多年,你向哥哥表達過自己的心意嗎?”
嘴脣微微抿起,向殿下表白自己心意嗎?她看着弦月,搖了搖頭。
“你成爲太子妃的話,我會很放心的。”
白娉婷笑了笑,都已經快要忘記對殿下的感情了,感情太深,潛入骨髓,早就成爲了生命的一部分,是什麼時候開始動心的?好像從第一次見面就把他放在了心裡,當時的他,只有八歲,抱着兩歲的小公主,那笑容就像三月的春風,溫暖拂人,讓人陶醉。
之後,公主離開,他一蹶不振,她天天陪在他的身邊,她遵從公主的命令,從未對他提起過公主臨行前的交代,只是默默的做着她吩咐的那些事,兩邊跑着,總算沒有辜負公主的信任。
想到過去陪伴着鳳久瀾身邊的那段時光,她的心莫名一緊,有些疼,卻又是甜的,然後,緊抿着的脣慢慢放開,綻放出如花般嬌豔的笑容。
“公主,我覺的就這樣,很好。”
是真的覺得很好。
這麼多年的朝夕陪伴,她心底的秘密,殿下怎麼可能沒有發現,如果他對自己真的有意,怎麼會等她自己親自開口,每次她從宮裡回到家中,爺爺總會將她叫到書房,尤其是這兩年,自家的孫女,心裡的那些小九九,爺爺怎麼會不知道,他捅破了,問她想不想成爲太子的女人?如果她願意的話,他就厚着臉向王上請旨賜婚,她當時就拒絕了,沒有過多的想法,只是本能的就想要拒絕,總覺得一旦成爲太子妃,就不能像現在這樣,近距離的與殿下一起了,能這樣靜靜的在一起,對她來說,就是莫大的幸福。
“你那麼愛哥哥,就不想和他永遠在一起嗎?”
明明可以在一起,爲什麼不呢?
白娉婷笑了笑,那笑容就像是隔着重重的迷霧,讓人覺得不真實,她點了點頭,誠懇道:“自然是想的
。”
怎麼會不想呢,她的心,還有人生當中最美好的時光都給了殿下,當然希望能夠與他長相廝守,白頭到老,但是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就有用的。
“公主,殿下他最最在意的還是您。”
和王上不同,王上是個爲愛情瘋狂的女人,他可以爲了王后和滿朝的文武對抗,而殿下卻是爲了親情,能讓他和朝廷文武大臣對抗的就只有公主而已。
“吃飯的時候,殿下會在旁邊的空位上多擺上一副碗筷,他拿起筷子,會先給那個空蕩蕩的碗夾滿了你喜歡吃的菜,然後纔會自己用膳,他每天都會到雪桑殿,我就偷偷跟着他的身後,卻從來都不敢進來,只是遠遠的看着他的背影,怕被他發現,他仰頭看着這裡的一草一木發呆,有些時候會坐在鞦韆架上,一坐就是大半天,而云輕痕是知道這些的,大半夜的時候,他不管不顧天氣,會瘋狂的衝到雪桑殿,然後在這邊睡覺,對殿下來說,公主您不僅僅是妹妹而已,他最最在意的或許只有你一個人,公主也是一樣的吧,不過我想,殿下對我,總歸是有感情的,但是這樣的感情不足以讓他此生只有我一個女人。”
殿下從磐城回來的時候,對她提起過公主的事情,別的事情,已經漸漸模糊,只有那一句,一生一世一雙人,牢記在心頭。
白娉婷仰着頭,雪白的頸項,在月光下劃出優美的弧度,那般的清冷孤傲,那清漣的淚水順着眼角,打溼了整張臉,真是愛慘了吧,不然怎麼會有這麼深的感受。
白娉婷吸了吸鼻子:“我想過的,真的想了很久,我太愛他了,一旦成爲他的女人之後,怎麼可能忍受的了他和其他的女人恩愛纏綿,我會生氣,會傷心,會嫉妒,或許會發狂,我不想也不能讓自己變成殿下討厭的樣子,如果永遠像現在這樣,殿下記住的也會是我的好,我曾經和他在一起的那段安靜的時光,別的女人給不了,這樣的話,將來他或許還會想起我,覺得我是最好的,這樣纔是最好的,不是嗎?”
她看着弦月,淡淡的問出了聲,眼前卻早已經是白花花的一片。
“公主馬上就要嫁到蘭國了,殿下一定會放心不下公主一個人,我已經和爺爺說好了,將來就作爲公主的陪嫁侍女,我會像之前照顧殿下那樣細心的照顧公主,會用自己的生命保護您的安全,我會帶着很多很多關於殿下的回憶離開這個地方,替殿下永遠的守護公主
。”
弦月看着她,笑着點了點頭,她覺得自己沒有選錯人,心裡酸酸的,鼻子也是:“娉婷姐姐,你怎麼這麼傻?”
她有些想哭,爲了白娉婷對哥哥的感情,比起念小魚,華初雪,寧雲煙那些人,她的愛是真正純真無垢的,這纔是真正的愛情吧,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白娉婷擦了擦眼淚:“我不傻,我這樣做也是爲了我自己,我很自私,真的,如果這樣做的話,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終其一生,他都不會忘記我的,既然已經成爲不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付出了那麼多,我總要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痕跡。”
弦月點了點頭:“一定會的,哥哥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娉婷姐姐,一輩子都會記得你這個人的。”
白娉婷看着弦月,帶着小心,有幾分猶豫和掙扎:“公主,你有沒有想過,殿下有一天也會離我們而去?”
她問的溫婉,其實彼此的心裡卻都明白離開的意思。
弦月看着漆黑的夜空,頭靠在鞦韆架上,緊抿着脣,因爲白娉婷的這個問題,眉頭擰成一團,過了好半天,就在白娉婷以爲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卻突然開口了:“有想過。”
“公主到時候還能用今天的這番話安慰自己嗎?”
十幾年精神和肉體的雙重負擔,殿下何嘗不是一樣的,只是那個時候還能像今天這樣坦然的面對嗎?
弦月沉思的很久,搖了搖頭:“每次想到心就會好痛。”
單單只是想法,一顆心亂入絲麻,如置冰窖,渾身冰冰涼涼的,然後便極力剋制着自己,再不敢往下想,擔心自己會發瘋發狂。
夜,漸漸深了,雪桑殿越發的安靜,兩個人就靜靜的坐着,不想動,也不想開口說話,鳳久瀾去了那麼久,還是沒有回來,可兩個人都不願去想發生了什麼事。
半夜,安靜的皇宮突然炸開了鍋,一下子沸騰熱鬧了起來,弦月突然坐直了身子,脊背僵硬,還沒去想發生了什麼事,就有太監急忙忙的衝了進來,慌里慌張的,在弦月的跟前跪下,痛呼了一聲:“公主,王上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