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外賣騎手,只爲找到五年前騙走兩萬塊錢的人 |吳楠專欄

趙勇維持了四年多的習慣在2023年的秋天被打破了。這個每天都會撥打一次的手機號碼,有一段時間從關機變成了空號,他心裡咯噔一下。但還堅持每天打一次,似乎聽筒裡的機械女聲在鼓勵他堅持下去一般。

過了差不多三個多月,手機號碼忽然接通了。趙勇一愣,對方已經接了。是一個女孩子。

趙勇心裡一沉,問是不是樑某某?女孩回答不是,自己剛來這裡讀大學。趙勇吭哧了半天,擠出一句,“你要小心,壞人很多。”

大廈裡的北京人

早上四點,北方秋天的天還沒亮,趙勇披着一件薄薄的棉服。別看只是十月初,已經只有十度左右的氣溫了。外面穿小棉襖,裡面穿T恤,是趙勇的標準搭配。這些衣服,他一年一換,都是在五愛市場買的便宜貨,只能穿幾個月。可對趙勇來說已經足夠了。

那還是2018年。趙勇還是一位庫管。他剛用保溫杯接了壺熱水,電話就響起來,作爲批發市場,五點就迎來了第一批的批發主顧。

趙勇工作的庫房是地下室。批發市場有兩種庫房,明庫指的是在地面上的,有窗戶,偶爾還能到庫房門口看看外面的人流。另一種就是趙勇所在的庫房,就叫“庫房”。沒有窗戶,門外面是走廊,走廊的盡頭是三五級臺階,通向地面。

“你這個工作環境,時間長了,人就變傻了。”那個時候外賣剛流行,趙勇堅持要在中午十一點多的時候,走到地面上來,去吃一碗八塊錢的湯麪。對趙勇說這句話的,是和他一起吃麪的戰友。戰友之前也在五愛市場上班,現在開始跑外賣。“關鍵是賺的多!”戰友特意強調這一點。

趙勇膽子小,怕不幹庫管,連一個月三千都賺不到。他在戰友帶動下,下了班再去送外賣。好在五愛市場上班早,下班也早。下午三點半開始點貨,四點下班。

2018年,定位系統還不強大,但外賣需求蓬勃。過了夜裡八點,外賣系統開始給外賣騎手發放補助。可一開始“上場”的趙勇有些發懵,看到系統推送來的訂單,恨不得立刻搶到手裡,生怕有漏網之魚。夜裡十一點,趙勇和戰友碰面。“你怎麼出汗都出透了?”戰友驚訝。“單子太多,送不過來啊!”趙勇回答,“我都是跑着上樓。有時候乾脆找不到樓,在小區裡轉悠。晚上九點多,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都沒辦法問別人!”“那你今天賺了多少?”戰友忍住笑。趙勇看了看手機,語氣有點自豪,“七十多!”戰友笑了,“我一百六呢!我請你吃東西!”趙勇看着沒怎麼出汗的戰友,和幾乎二倍的收入,很納悶。

趙勇喜歡鑽牛角尖。如果在2018年這麼說,他先不高興地嚷起來。但如今這麼說,他笑着點點頭。鑽牛角尖,說明喜歡琢磨。趙勇很快就發現,戰友就兩個方法,一是隻搶配送費貴或者有獎勵費、系統補助的外賣單,二是熟悉地形後迅速找到用戶的家。

趙勇很快就成了那一片的外賣小哥中收入最高的。高到在趙勇辭去庫管這個工作時,老闆對他說,“給你工資漲五百,你別走了。”趙勇都笑了,怎麼能不走,送外賣一個月可以賺到七千。七千,不僅是一份收入那麼簡單,是一種底氣。

這個底氣,讓趙勇迷上了送“大廈”的訂單。他口中的“大廈”,其實就是寫字樓。趙勇太愛大廈了,跟魚龍混雜的五愛市場相比,簡直是另一個整潔、有序、安靜、空氣裡都帶着香味的世界。

趙勇不喜歡那種樓下是大型商場,七八層以上纔是寫字樓的大廈。一來那種大廈的電梯不好坐,人總是很多,要等。二來,他能切實地體會到自己買不起那些商場裡的衣服鞋帽。但單純的寫字樓就沒有這樣的“騷擾”。寫字樓裡有律所、財務公司、會計事務所……無論什麼公司,都看起來很高端、很賺錢。越是這樣的公司,裡面的職工越喜歡訂外賣。那時候咖啡外賣還不多,但是午餐晚餐時段,“大廈”單是爆滿的。趙勇會搶這樣的單,“一個公司裡,一個人訂了麻辣燙,那另外也會有五六個人訂。一層樓就會有七八個訂單。”一個大廈裡,只要送兩三層樓,“往前臺一放,打電話給客戶,一個小時就能賺兩百多!”

中午十一點半,趙勇不慌不忙地拎着外賣進入寫字樓電梯。隨着電梯不斷上升,可以俯瞰這個城市。如此的上帝視角,甚至讓趙勇也找到了一種“成功人士”的感覺。而真正讓他有自信的,是一些公司的前臺女孩主動加趙勇的微信。

趙勇知道自己的氣質跟大部分的外賣騎手都不太一樣,因爲他是退伍軍人,腰板挺的溜直。說話也很乾脆利落,從來不拖泥帶水。一個前臺女孩麻煩他從樓下多買一包紙巾上來,趙勇二話不說買完送上來。前臺女孩加趙勇的微信,說是把錢轉過去。誰知道女孩加到趙勇微信之後,第一句話是“你有沒有女朋友”。趙勇這才明白,女孩也只是想和他談戀愛,才演這麼一出。

但趙勇更願意通過前臺女孩瞭解不同公司裡的業務。在這些前臺女孩的介紹下,趙勇和一位金融公司的小夥子成爲了朋友。那位小夥子第一次見到趙勇時自我介紹說他是北京人,姓樑。在這裡工作也只是爲了積累一些經驗。在一次北京人請趙勇幫忙去買包煙、跟着那一天的午餐一起送過來、轉給了他10塊錢的跑腿費以後,趙勇更相信北京人人不錯。

“我在‘大廈’裡認識了一個哥們,人挺講究的。”趙勇忍不住跟戰友吹噓。“你就是一個送外賣的,人家憑啥對你高看一眼啊!”趙勇伸長胳膊,給戰友的玻璃口杯裡倒滿啤酒,“放心吧!將來有好機會,我也介紹你認識。”戰友一聽,也高興了,“那太好了!”趙勇卻是在試探戰友。人嘛,都想認識比自己厲害的人。

“哥,今晚咱倆去酒吧!”北京人發出了邀請,甚至都沒問趙勇的時間。那是2019年,趙勇還沒去過酒吧。他去過的最熱鬧的地方就是KTV。他後來才知道,一些金融公司的客戶,都是在酒吧裡面談成的。趙勇爲了去酒吧,那天晚上外賣只送到了十一點。

在酒吧裡喝了什麼,趙勇不記得名字,只知道都是洋酒。關鍵是北京人給趙勇透露了一個內部消息。“老哥,我們公司負責的基金最近大漲。我肯定是沾了你的福氣,今天請你吃頓飯,咱們一起慶祝一下。”北京人那天的出手挺大方的,趙勇喝多了,才知道原來啤酒不光是苦的,還有各種各樣的口味。

從部隊復員後,趙勇始終看不清未來。在地下室的庫房裡,看不到未來。在小小的電動車上送外賣,也看不清未來。但北京人讓他看清了未來,“成爲北京人那樣的人”。

趙勇分兩次給北京人一萬塊錢,請他幫忙投資。這是他七八個月的積蓄。當時已經是2019年的春天,此前的春節,趙勇給老母親兩萬塊。老人家喜出望外,直到出了正月還在提這件事情。趙勇很有信心地對家人說,“十一時候我會帶回來更多的錢!”

文質彬彬的“騙子”?

“來啦!”大廈裡的金融公司有兩個前臺。那位年紀超過三十歲的,見到趙勇都會主動打聲招呼,另一位二十多歲的前臺女孩則故意裝得有點高冷。趙勇心裡暗笑,“我都是你們的客戶了,看不上誰呢!”

趙勇在把錢交給北京人時,也有過懷疑,萬一被騙怎麼辦!可在一個季度之後,北京人主動找到趙勇,“哥,你今晚要請我吃飯。我幫你買的基金,這個季度賺了三千!”趙勇不敢相信耳朵,那天晚上,他們去吃了日式料理,趙勇付的錢。那是趙勇第一次吃在當時很流行的日式自助。

“你要回北京嗎?”趙勇夾起粉紅色的北極貝,往嘴裡塞的同時,擠出這句話。北京人的吃相斯文得多,“回去幹嘛!北京壓力那麼大,還是東北好!再說,這裡還有你這個好哥們呢!”

趙勇被這句話說得很舒心。趙勇除了想跟着北京人多賺一些錢,也希望北京人拿自己當朋友。那些公司的前臺、外賣店的老闆,主動加趙勇的微信,不過是覺得他長得帥。而男人和男人之間,他希望更純粹。所以,在2019年下半年,北京人沒再像以前那樣,每個季度給趙勇報告好消息後,趙勇也沒有過於慌張,“他們那個大廈,我天天都去送外賣。難道還擔心他們跑了不成!”

2020年春節,北京人回老家過節。一直到了四月纔回來。那時趙勇也被隔離在了老家。北京人發了信息給趙勇,“哪天見見?”當時趙勇剛把賺的錢帶回老家,手裡有錢,心裡不慌。也就沒着急。

等趙勇從老家回來,已經是五月底。那段時間外賣的訂單倒不少,就是地點太分散了。趙勇跑一天,也比不過之前一箇中午送大廈訂單的收入。等到終於有訂單去北京人所在的大廈時,趙勇才發現北京人所在的公司已經關門,而北京人“消失”了。

最後一次聯繫時,北京人告訴趙勇,兩萬塊錢已經累積到了三萬。到底是多多少,趙勇不知道。趙勇甚至一直都沒看過那筆錢。

這件事,趙勇沒跟任何人說。甚至都沒報警。一來覺得報警丟人,他之前和站點裡的那些騎手吹牛,那些騎手還想讓趙勇幫忙投一些錢。現在趙勇如果報警顯得自己太傻太天真。二來,他總覺得北京人不能騙他。他問了大廈的物業,說這個公司搬到了另外一個地點。趙勇去了那個地點,原來是總公司。總公司告訴我趙勇這件事,他還是要找分公司。可北京人的消失,是他不再回趙勇的信息。趙勇撥打那個手機號,還是能打通。

人總喜歡在心底藏一些盼頭。可那段日子,趙勇找不到盼頭了。外賣的訂單數量減少了,地點也分散,跑起來也沒什麼勁頭。累了一天,也就是一百塊出頭。晚上回到家,小腿是酸脹的。送外賣是不會習慣的,身體總能給出真實的反饋。小腿和膝蓋最不舒服,需要揉上二三十分鐘才能緩解。更讓趙勇沮喪的是聯繫不上“北京人”,他不知道怎麼面對。

轉眼入冬,2021年初天氣陰冷。冬天的天氣再不舒服,趙勇也要硬着頭皮出門。冬天對外賣騎手來說,是收入最高的日子,可以說一年的收成就靠冬天這四個月的各種補貼了。懷有同樣想法的,也包括其他的騎手。

就在趙勇去一家披薩店裡取餐時,旁邊那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一開口帶着一股播音腔,讓趙勇忍不住側目。這一看不要緊,他嚇了一跳,竟然是之前在大廈上班的一個白領。雖然此時帶着頭盔,髮型應該沒有之前那麼精緻,皮膚也沒有在大廈裡上班時那麼白。可趙勇還是認出了他。因爲這個人有一個習慣,就是每說一句話,都會打個嗝。聽說這是一種神經反射性的疾病,很難治癒。

趙勇在騎手後面叫起來,“哎,你還記得我不。我之前給你們送過餐,文峰,對不對!”文峰是大廈的名字,趙勇一說這個,那個外賣小哥跑的更快。

趙勇沒有去追着問。這件事反而讓他覺得,外賣騎手這個職業並沒有他想的那麼差。好玩!趙勇靈光一顯,既然能遇到之前認識的白領,只要北京人還在這個城市裡,堅持做騎手,就能遇到。

一旦遇到了,趙勇一定會追着北京人跑,親眼看到北京人臉上羞愧的無處藏匿的表情。

腿差點沒了

事與願違,欲速不達。最初兩個月,趙勇會認真看每一個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外賣員,會認真看每一個接餐的顧客。希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讓趙勇開始疲倦。

一次,趙勇在路這面送餐,忽然看到路對面有一個人,側面很像北京人。趙勇急忙大喊北京人的名字。那個人似乎真的駐足了,但旋即走的更快。趙勇認爲自己找到了北京人。

趙勇把電動車橫過來,從綠化帶穿過來,然後橫穿過馬路。這時趙勇屬於逆行,只見迎面開過來一輛轎車。那條路很窄,此時趙勇急着抓北京人,看到轎車開過來,急忙想把電動車開到對面。結果,電動車的腳蹬子被擠到了轎車的輪胎和馬路牙子之間。就聽一聲巨響,趙勇以爲自己的腿被撞沒了。

不少路人圍攏過來,趙勇躺在地上不敢動。緩了一會,清醒一些,先用手摸。從屁股摸到腿,還都在。試着動一動,發現還能動。趙勇這才慌忙起身,回頭打量,發現是轎車的一個前輪輪胎爆了。

趙勇心裡還想着去找北京人。所以也沒顧上看轎車,努力搬起電動車,就想繼續過馬路去追。就聽轎車司機在後面大叫他不要跑,圍觀的路人也阻擋了趙勇。趙勇踮腳張望,哪裡還有北京人的身影。

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北京人,其實趙勇也沒有把握,只是覺得像而已。但此刻那個轎車司機火氣巨大,就好像趙勇犯了彌天大錯。“你這是肇事逃逸。”車主的呵斥,讓趙勇不知所措。他正沉浸在對“錯失”北京人的遺憾中。

而司機看着站在原地的趙勇,自己喊了這麼好幾句,也沒有反應,難道是出了什麼問題?司機也不敢靠近趙勇,於是摸出手機報警。等到交警來了,判定趙勇全責。

“你全責,賠錢啊!”司機在旁邊嚷起來。趙勇有點呆滯,反問道,“賠什麼錢?”司機以爲趙勇想耍賴,加上交警就在旁邊,上前一步,抓住了趙勇的衣袖,“你不要裝傻。輪胎都爆了!還不知道車有沒有別的問題。”

也許是趙勇的表現讓路人有些不忍,又或者外賣騎手本身就是弱勢羣體,圍觀的路人裡有人喊到,“他賺錢也不容易,賠個輪胎算了!”“一個輪胎也要好幾百呢!你就少要一點。”“現在開車的也很猛,你不開那麼快,能爆胎嘛!”路人你一言我一語,本來看起來還佔理的司機,此刻倒成了強詞奪理的一方。

趙勇猜是自己當時走神的樣子,引起了圍觀的人的同情。就連交警也開了腔,對司機說,“他一個送外賣的,能賺多少錢。給你賠一點錢。以後你也慢點開。”司機只好自認倒黴。趙勇賠了三百塊錢。

一直2022年年底,因爲新冠肺炎疫情管控,趙勇的外賣送的時斷時續。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有了一個女朋友。女朋友是在五愛市場賣衣服的。

在五愛市場賣衣服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銷售員都會去固定的檔口上班,現在則完全像勞務市場。女人們在凌晨五點左右抵達五愛市場,每天花80或者100塊錢來僱一名售貨員的老闆,會臨時選擇1到2個人。

那天,趙勇的女朋友遲到了。她將近六點才抵達五愛市場,急匆匆往裡走,希望能撿到一個活。而趙勇則往外走。兩個人撞了個滿懷,還把女朋友的保溫杯撞到地上,摔癟了。

女朋友大方地說不用賠了,趙勇愈發不好意思,非要加了微信,買了新的保溫杯給她送來。一來二去,兩個人在一起了。

趙勇跟女朋友說,五愛市場人多,也許有一天能碰到這個北京人,他還把北京的樣子描述了一遍,用女朋友的話講就是普通人一個、沒有啥特點。

就像不同階層的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樣,趙勇沒有想到的是,北京人這種消費水準的人,也許從來都不會逛五愛市場。再加上當時女朋友在五愛市場的收入也不穩定,於是趙勇攛掇女朋友一起送外賣。

“一個人送外賣,遇到的人肯定沒有兩個人多呀。”趙勇天真地想着。

他成了笑話

趙勇讓女朋友做外賣員,也是有私心的。女朋友總是早上四點多就要起來,晚上則九點多就睡。趙勇每天送外賣到夜裡十一點多,早上睡到九點。這樣的作息,讓兩個人壓根就沒辦法在生活上同步。“送外賣的好處就是可以睡懶覺。”趙勇說,“你要是幹不習慣,再回去做售貨員。”

一想每天早上五點多就要來市場等着,讓那些老闆選自己過去當銷售員,還真不如做個騎手。唯一的缺點,就是容易曬黑。“裝備我都給你買的足足的。”趙勇安撫女朋友。

趙勇也想過女生當騎手肯定比較麻煩一些,但沒有想到這麼麻煩。首先頭盔冰袖防曬霜都是必備的,其次女朋友還要買個保溫水壺,最後則是溼廁紙。聽完趙勇氣笑了,“你這不是送外賣,是過日子。”但他把那句“給你帶個枕頭”嚥進了肚子裡。

趙勇是個急性子,不然也不會出現看到一個人像北京人,直接把電動車開到機動車道的行爲。女朋友則是慢性子,在趙勇第三四次和她說,讓她幫着留意北京人的時候,女朋友有點煩了,“我現在還送不好呢,你讓我留意這個人那個人的,出點啥事怎麼辦?”

話雖如此,但女朋友的腦子靈活,總能搶到一些大單,比趙勇做的輕鬆,一個月還能賺到五千出頭。趙勇一個月才四千多。

“你今天跑哪裡了?”“有沒有遇到我說的那個人?”一開始面對趙勇這樣的問題,女朋友還會耐心地回答。但時間長了,女朋友接受不了,覺得趙勇腦子有病。

一次,女朋友跑外賣累了,正好路過家附近,索性回來休息。趙勇也正好在家。看到女朋友進屋,趙勇一愣,“你咋回來了?”女朋友一身汗,有點不高興地懟了一句,“就你可以回來休息,我就不能?”

趙勇一聽這話,急忙賠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離家近,回來緩一緩。”女朋友應該是有點生氣了,不理趙勇。趙勇討好,“你吃飯了嗎?我做一點。”女朋友這才說好。

可趙勇一邊挽袖子進廚房,一邊對女朋友問出了那兩句套話,“你今天跑哪裡了?見到那個人了嗎?”女朋友的火,滕地就起來了,連珠炮一樣喊出來,“趙勇,你是不是腦子有病?”“我送外賣本來就很累了,再說送外賣就是爲了賺錢!誰還能沒事幫你找人?”“那個人騙了你的錢,又不是騙了我的錢!”“你沒本事就報警,有本事就自己把人抓住!”

趙勇被女朋友的吼叫弄的一愣,一時間竟找不到話來解釋。女朋友則氣沖沖轉身出了門,拋下一句,“我不吃了。”趙勇卻簡單地認爲,這只是女朋友過於累了,發發脾氣就好了。等過了幾天,他再問那套話的時候,女朋友驚訝地對趙勇說,“你是不是心理有問題啊?這點事就過不去了嗎?到底多少錢呢?你不說就兩萬塊嗎?”

是接下來無論趙勇怎麼解釋,女朋友都不相信,堅持認爲趙勇應該是跟他有什麼不能告人的事。趙勇也急了,傻乎乎地想證明自己。

一天晚上兩個人睡下了,睡着睡着,趙勇忽然坐了起來,嘴裡嚷着北京人的名字,然後又躺了下來。這可把女朋友嚇了一跳,她發現趙勇就是做夢以後,用力把趙勇搖醒,“你是不是魔障了!”趙勇睡得迷迷糊糊,被女朋友弄得很懵。

女朋友又說,“你以前也不這樣,現在怎麼了?”接下來的兩天,趙勇時不時琢磨,自己有了女朋友之後,怎麼忽然對找北京人這件事格外上心了?

直到女朋友忽然提出分手,那幾天連飯也不做了。趙勇開始考慮每天吃什麼的時候,發現琢磨找北京人的精力就沒那麼足了。趙勇有些後悔,如果不和女朋友分手,生活裡有很多瑣事,就多了一個人分擔,是不是就有了更多精力去做這件事。

女朋友搬走那天,來幫她拿東西的也是兩個外賣騎手,一男一女。見到趙勇,兩個人先是一愣,然後笑起來,“就是你?”聽到這個問話,趙勇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就聽那個女外賣騎手說,“聽說你忽悠你對象一起幫找一個人。”“那個人真的欠你錢嗎?”另外那個男騎手的話也跟了上來,“不會是像電影裡那種。這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吧!”

趙勇沒聽出來這些話裡調侃的味道。還認真地解釋起來。正在收拾東西的女朋友背對着他們,開口道,“不要搭理他,他神神叨叨的。”剛纔還擠眉弄眼的一對外賣騎手,這個時候也閉了嘴。

如果恢復單身會讓這樣的事情簡單些,那就好了。趙勇的秘密很快被一些他常去的外賣小哥聚集地的騎手們知道了。“你在找人啊!聽說你認識的那個人騙了你兩萬塊錢?”“你咋不報警?早點報警,估計現在都抓住了。”“你倆肯定有點啥事,不然爲啥對壞人還這麼心慈手軟。”“聽你對象說的,你都魔障了。”一連數個騎手都這樣說。

趙勇一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努力解釋。可被問的次數多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笑嘻嘻地反問,“那你要不要幫我找找這個人?”對方像看神經病一樣看着他,然後走開。

路上還有奇蹟

趙勇從沒想過世界上是不是有和他抱着同樣執念的人。也有人跟趙勇說過,有那種走失兒童的父母爲了找回孩子,一個城市一個城市的去當外賣騎手,然後把孩子的照片貼到外賣箱子上。“人家那可是爲了找回孩子。”對方又加了一句。言外之意,趙勇有些小題大做了。

騎手講完之後,擰動電動車加速鈕,電動車開始提速,一溜煙走了,留給趙勇一個意味深長的背影。趙勇心裡有些羞澀,“他說的對,我好像的確有點娘們唧唧的。”

可當第二次,第三次,有一些趙勇都不太熟悉的騎手也開始勸他時,趙勇就有一些不樂意了,自己這件事就這麼值得被人議論嗎?

“哥們,我在三好街和文化路的交叉口看到了你想找的那個人,你快過來吧!”趙勇在外賣羣裡莫名其妙的被人艾特時,他定睛一看這句話,反而有一點激動。當時正是訂單的高峰期,趙勇手裡還有兩個外賣訂單,他迅速送完,關閉了接單系統,直奔騎手羣裡說的地點。

可是等趙勇到的地方,卻並沒有看到北京人的身影。在那個地方,距離趙勇出發點差不多將近六公里,他騎了大概十五分鐘,還闖了兩個紅燈。闖紅燈的時候被好幾個司機搖下車窗大罵,“你不要命了!”

第一次的時候,趙勇還認爲是自己去的太慢了。可隨後那個羣裡時不時就會有人艾特趙勇,說在某某地方發現了他想找的那個人。此時,趙勇已經不相信這些話了。他明白了羣裡的那些人,只是爲了看他的笑話才故意這樣做的。

趙勇的前女友也在羣裡,但一直都沒有說話。趙勇懷疑是他的前女友把自己的事情說了出去。趙勇堅持好馬不吃回頭草,他甚至不願意跟前女友確認這件事。

趙勇得了怪病,胸口就像藏了一團要爆炸的氣,在身體裡橫衝直撞。只要一吃東西,胃就開始疼。這可把趙勇嚇壞了,特意去了趟附近的醫院。光檢查就花了1000多塊錢。診斷結果是說他太生氣導致的。

接下來的兩週裡,趙勇按照醫囑只能吃軟爛的食物,還不能過於辛苦。此時有人在羣裡又艾特他說,看到了北京人。趙勇在羣裡發了一句髒話,然後退了羣。

趙勇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爲什麼有這麼大的情緒。當一個陌生騎手問趙勇,是不是在尋找什麼人的時候,趙勇驚訝極了。“你不知道嗎?”那個騎手比趙勇還驚訝,“你的照片被髮到羣裡了,說你在找一個人,那個人騙了你的錢。”趙勇不敢相信,非讓對方拿出手機給他看。對方有點不高興,“怪不得大家都說你腦子有點問題。”趙勇又被這句話噎到了。

“何必呢!兄弟!”有人無法理解趙勇,也有人會勸慰他。但以訛傳訛的是,有人認爲趙勇在找的是一個女人。“你在我這裡就不要假裝了!”“我們都是男人,我們都懂的。”說這番話的騎手拉着趙勇,每個人點了一瓶啤酒、一個雞架、一碗抻面。“來,咱哥倆喝點,我好好勸勸你!這女人啊,騙了你的錢,就不能再讓她騙了你的心!”

找一個幾乎不可能再找到的人,趙勇無論怎麼說,對方都不相信。不相信的人多了,趙勇也產生了自我懷疑,覺得自己有些問題。一次,一個陌生的外賣員拎着一份脆皮雞米飯,說是顧客不要了,看看誰想吃。有知道趙勇的情況的外賣員說,“給他給他。”

這讓趙勇感覺有些不爽,回了一句,“你們不要我也不要。”“你哪能跟我們比啊,我們都沒有你那個……”說到這裡,這個外賣騎手忽然就閉嘴了,好像怕刺激到趙勇一樣。

趙勇到底是成了大家眼中的異類和笑柄。整整有半個多月的時間,都悶在家裡,也不送外賣了。

這天路過公園,看到籃球場上有人打球,趙勇便站在旁邊看了一會。有人招呼,要不要一起玩?

打了幾天籃球之後,趙勇瞭解到,大白天在這裡打球的,基本上都是沒有什麼正式工作的人。打完球,大家坐着休息,有人忽然感慨了一句,“這樣的日子好沒意思!”

那天趙勇回去想了挺多。其實送外賣沒有什麼成就感,反而是找人這件事,還給當騎手的日子增添了點樂趣。

想明白以後,趙勇灑脫起來。他以前還不好意思去北京人工作過的公司打聽這件事。現在只要路過,就會進去問一問。

第一次時,前臺的女孩嚇得一愣,怎麼這個穿着外賣服的騎手進來不是送外賣,而是找一個在這裡上班的人。前臺女孩聽完趙勇報的那個名字,在系統上查了一下,告訴他說並沒有這個人。趙勇點點頭往門外走去,走了兩步,忽然又轉身回來,“你是新來的吧,你應該是不知道。你們領導應該知道。”

前臺女孩一開始並不同意把自己的領導叫出來。可趙勇堅持。女孩大概還沒見過這麼堅持的外賣騎手,以前接觸的外賣騎手都是默不作聲地把東西往前臺一放,轉身就走了。如今這位卻堅持要找一個人。

女孩的領導出來以後,聽完趙勇的講述,告訴他那個分公司早就撤銷了。曾經在那個分公司上班的人也的確很難聯繫的到。趙勇沉默聽完,點點頭。

在第二次第三次,趙勇又出現在前臺的時候,前臺女孩還是緊繃的,生怕他會鬧什麼事情。等到了第四次,女孩反而不怕了,還會和他簡單地聊上幾句,“那個人是你的親戚還是朋友嗎?你爲什麼一直要找他?”

2023年下半年,趙勇記得,那是一個早秋的日子,這個公司的前臺的領導忽然問他,騎手好不好當、需要什麼特殊的技能、一般一個月能賺多少錢?趙勇以爲就是隨便嘮嗑,如實回答了。

等到十一月再去,趙勇發現,前臺女孩還在。女孩告訴他,自己的領導被辭退了,“聽說也去當外賣騎手了。”趙勇開始想,能不能在路上遇到這個領導,但是從來都沒有遇到過。不過在他大神遇到的人的名單裡又多了一個。

這天,趙勇在路過一個繁華的路口,在信號燈轉成綠燈的時候,身邊的人都急不可待地從他身邊一涌而出。趙勇感覺自己有一部分留在了數年前的時光裡。

對趙勇來說,其實能不能找到北京人,早已沒那麼重要。他好像在期待一個奇蹟。每天出門去登上電動車的時候,會期待遇到什麼人,也許是一個曾經認識的人,哪怕並不是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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