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述與述評 | 汪品先院士:從南海10年展望深海科技前景
汪品先
-教授
-中國科學院院士
全文刊載於《前瞻科技》2022年第2期“深潛科學與技術專刊”。
文章摘要
近10年來南海成爲世界深海研究的熱點。最爲突出的是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支持的“南海深海過程演變(2011—2018年)”重大研究計劃,我國科學家從中作出了突破性的貢獻。這些科學成就的取得,很大程度是依靠引入“三深”技術探索深海,包括深潛、深鑽和深網。迄今爲止,我國深海探索的重心侷限於南海北部,有待發起新的大型計劃探索南部海盆,進而使南海成爲全球海洋科學的天然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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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代晚期,美國深海考察船“魏瑪”號(R/V Vema)到南海進行地質、地球物理調查,從南到北在海底採樣,測量重磁場。對於這類深海遠洋的探測活動,我國當時全然沒有察覺,但這正是南海深海探索的開始。深海大洋的探索需要高科技,歷來被髮達國家所壟斷,南海也不能例外。但是近年來這種情況已經發生變化:中國科技界經過10年的努力,贏得了南海深海科學探索的主導權,同時使得南海在世界邊緣海的研究中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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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南海深部 10 年探索
1.1“南海深部計劃”簡介
2011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簡稱自 然基金委)啓動了專攻深海基礎科學問題的重大研究計劃——“南海深海過程演變”(簡稱“南海深部計劃”),下設50多個重點項目,全國有32個單位共計700多人次參加研究,爲期8 年。結束後爲了研究成果的集成提升而延長1 年,到2020年底最終結題驗收,累計正好10 年,是中國海洋科學迄今規模最大的基礎研究項目。
“南海深部計劃”的頂層設計是從現代過程和地質記錄入手,構建邊緣海的生命史。把南海當 作麻雀來解剖,深海盆地的構造演變相當於骨架,深海沉積及古海洋學演變相當於肉,海水的生物地球化學相當於血,該計劃的科學目標就是在三者連接的高度上探索南海的生命史。
在該計劃啓動後的第2年,國家制定了“建設 海洋強國”戰略,提升了各部委、各地區對海洋,尤其是深海科技的投入,而南海正是我國深海研究共同關注的熱點。於是自然基金委的“南海深部計劃”就像已經點旺的火炬,吸引着四面八方的科技力量,匯聚到同一個科學目標。執行8年的結果,來自其他部委的經費投入實際上超過了自然基金委,尤其是探索深海的高科技手段,立項之初條件尚不具備,啓動之後才得以逐一實現,從而使“南海深部計劃”的最後成果超越了立項時制定的目標,超額完成任務。
1.2 “三深”技術的應用
深海探索最重要的手段可以歸結爲深潛、深 鑽和深網。載人或無人深潛器(又稱爲潛水器),在深水海底打鑽的鑽探船,以不同程度聯網的海底觀測系統,合起來簡稱爲“三深”。我國通過發展自己的技術或者參與國際合作,成功地將“三深”應用於南海的探索。在這10 年裡,“蛟龍”號和“深海勇士”號深潛器投產使用,國際大洋鑽探完成了多個南海航次,國家海底觀測大科學工程也開始建設,使得南海成爲當今世界上應用深海高新技術最爲活躍的邊緣海。
南海深部探索的10年進展正是在“建設海洋強國”決策的背景下取得的。在此期間,我國的 海洋事業無論是深海油氣、大洋礦產的勘探開發,還是極地和深淵的探索,都在闊步前進,爲“南海深部計劃”的超額完成提供了背景。2009年以來,中國海洋大學等在南海布放系列深海潛標(圖1),構建了國際上規模最大的區域潛標觀測系統,實現了南海深層環流等多尺度過程長期連續觀測。2014—2018年在我國科學家的建議、設計和主導下,國際大洋鑽探計劃在南海完成了3個半鑽探航次(圖2),專門探索深海盆的擴張和大陸岩石圈的破裂,成爲世界上構造演變探索力度最強的大型邊緣海盆。
圖1 南海深海潛標觀測系統
(來源:田紀偉提供)
圖2 南海大洋鑽探鑽井站位圖
1.3 學術上的突破口
正因爲乘着“建設海洋強國”的東風,10年來南海的深部探索成績卓然。依靠羣策羣力,利 用“三深”技術,“南海深部計劃”拓寬視野,將 目標指向地球科學的一些基本問題。例如,海洋盆地是如何產生的?什麼驅動着氣候的長期演變?大陸和大洋之間的海水如何進行物質和能量交流?地球科學起源於歐洲,海洋科學的源頭在北大西洋,因而流行的傳統認識帶有嚴重的“歐洲中心論”胎記,有些規律並不符合西太平洋中、低緯區的實際。10年裡,我國學者們立足於南海的新發現,挑戰了源自西歐、北大西洋的傳統觀念,提出了邊緣海盆地的“板緣張裂”、氣候演變的“低緯驅動”新假說,在深海盆的洋陸相互作用等方面也都取得了突破性進展,爲將來形成中國自己的學派準備了條件。
同時,“南海深部計劃”也是培養深海基礎研究人才的平臺。10年裡涌現出多位院士和傑出青年,28人次獲得國家級優秀中青年人才稱號,並培養了博士和碩士450餘名,初步形成了富有國際競爭力的深海科研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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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潛:首次進入南海深處
2.1 深潛技術的科學應用
人類幾千年來講究“漁鹽之利,舟楫之便”,都是從船上或者岸上開發海洋,即便用現在的 “水肺潛水”,也只能進入上層海水。想要頂住海水壓力潛入幾千米的深海,必須藉助於金屬外殼,這就是20世紀發展起來的深潛器。其中,做出最爲重大發現的是美國的“阿爾文”號 (Alvin)載人深潛器。
從1964年啓用到2011—2013年大修升級, “阿爾文”號在46年裡完成了將近4700次下潛,爲深海探索作出了全方位的貢獻,其中最大的功勳是深海熱液的發現。1977年和1979 年在東太平洋先後發現了奇特的熱液生物和“冒煙”的黑煙囪,而熱液生物羣的發現,顛覆了生命只能依靠太陽能的基本概念。
深海熱液及其生物羣是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 發現之一。現在要問:熱液生物羣歷來都有,爲什麼要等到發明了深潛器才能發現?原因在於熱液噴口規模太小,坐船根本找不到。全大洋發現的熱液口已經不下千處,但是面積都很小,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50 km2,相當於4 個舟山的普陀島,還不到世界大洋麪積的 0.00001%。
2.2 南海海底的首次發現
這個道理適用於所有的深海生物。隔了幾千 米的海水,想從船上觀察深海水底生物,那真是“大海撈針”。我們熟悉的是淺海暖水的珊瑚,其實大西洋早就發現深海底也有冷水珊瑚,卻不見於西太平洋。2018年,國產載人深潛器“深海勇士”號潛入1400 m的西沙海底,首次發現岩石上長着數米高的竹珊瑚和半米高的扇珊瑚以及海綿等,它們一起組成“深水珊瑚林”。同年“南海深部計劃”還用加拿大的“ROPOS”號遙控深潛器,在南海的海山上發現了大量的“冷水珊瑚林”(圖3(a))。南海的發現回答了爲什麼冷水珊瑚在大西洋和地中海大量發現,而不見於西太平洋的道理:深潛技術在歐美髮展,西太平洋海域沒有深潛就看不到深水珊瑚。
圖3 南海北部深潛航次的發現
(來源:周懷陽提供)
深潛的發現遠不只是冷水珊瑚。2013—2019 年期間,“南海深部計劃”先後運用“蛟龍”號、“深海勇士”號載人深潛器和無人的“ROPOS”遙控深潛器,在深海盆的海山上首次發現了大面積、高丰度的鐵錳結核富集區(圖3 (b))和古熱液金屬硫化物礦(圖3 (c)),並且反覆探測了可燃冰甲烷溢出口的冷泉生物羣(圖3(d)),極大地豐富了 人們對南海深海生物和礦物資源的瞭解。
2.3 深潛技術的科學需求
南海的發現證明,深潛技術在海洋科學上具有 不可替代的作用。回顧歷史,人類潛入海洋長期的挑戰在於深度,但是地球上最深也就是 11000多米的馬裡亞納海溝,其深潛紀錄早在 1960年已被打破;我國使用新建造的“奮鬥者”號載人深潛器,已經在馬裡亞納海溝取得了重要發現。從科學應用看,當前深潛技術面臨的挑戰在於深水下的運作功能,尤其是高精度的採樣和觀測能力,例如需要有像人類手指頭那樣靈活的機械手進行操作。既然潛入海底的科學家不能出艙,面前的深海奇觀只能“似月雲中見”,亟需有靈活且高精度的設備作爲替身在艙外執行科學觀測和採樣任務。
另一個問題是載人深潛的成本太高。隨着遙 控技術和人工智能的發展,無人遙控潛水器 (ROV)能以低得多的代價在深海執行長時間的觀測任務。無論是通過纜線(“臍帶”)連接的無人遙控潛水器,還是不用纜線的自主潛水器(AUV),都可以代替科學家在海底進行爲時更長、效率更高、能量更大的探索動作,目前已經成爲深海科學探索和工程服務的主力。當然科學家親歷其境的探索,有着不可替代的價值。然而從成本和效率出發,非載人深潛纔是大範圍推廣的發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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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網:海底深處的長期觀測
3.1 海底“氣象站”和實驗室
“三深”技術起步最晚的是“深網”,從1996年美國羅格斯大學建成LEO-15生態海底觀測站算 起,總共只有20多年的歷史。LEO-15很小,在新澤西州岸外9 km,水深只有15 m,但是代表了新一代的海洋科學觀測技術:把傳感器放入海底,通過光電纜連接實驗室,相當於將“氣象站”甚至“實驗室”安置在海洋內部,進行長期、連續的原位實時觀測。2009年加拿大建成了第1個大型深海海底觀測網 (Neptune-Canada),纜線長800 km;2016年美國建成海洋觀測系統(OOI),包括3部分,其中最大的是俄勒岡岸外的深海區域網;2015年日本建成面對太平洋的海溝海底地震海嘯觀測網(S-net),纜線總長 5700 km,長度世界第一。
“深網”技術標誌着海洋科學發展到深入海洋內部的新階段。深潛固然重要,但是即便無人的 深潛器也不能總在海里,海底觀測網的優點在於可以進行長期連續的實時原位觀測,無論連續測量深部洋流的流速、流量,還是颱風來襲或者火山爆發時監測海洋反應,將傳感器放在海洋內部都是最好的選擇。由於觀測目標和海洋條件的不同,使用的觀測裝置極其多樣,有聯網的也有不聯網的,有固定的也有活動的,從海底爬行車到水下滑翔機都可以使用,類型繁多,不一而足。
我國的“深網”已經立項,作爲國家大科學工程在東海和南海建設海底觀測系統。海底觀測網 建設是一個多年的工程,在此之前,“南海深部計劃”已經開展了大量非聯網的深海長期觀測,包括水文觀測的潛標觀測(圖1)和深海沉積作用長期觀測系統(圖4),既爲南海深部過程採集科學數據,也爲國家大科學工程建成後的應用進行準備。
圖4 探索深海沉積作用的長期觀測
(來源:劉志飛提供)
3.2 長期觀測的初步成果
南海10年在深海科學上的突破,長期觀測是 個重要的源頭。正是依靠最大的區域潛標觀測系統,對深海環流進行多尺度的長期觀測 (圖1),方纔認識到南海深部海流整體格局。太平洋約2000 m深處的海水翻過巴士海峽,以“深海瀑布”的勢頭進入南海深海盆,流量相當於50條長江。大洋水和陸地水在南海深海盆交匯後,再回到大洋影響太平洋的中層水。整個南海的水流形成 “三明治”結構:上層逆時針方向旋轉,中層順時針,深層是又逆時針方向的環流。
另一項進展是對深海沉積物搬運長期原位觀 測,相似的觀測只是40年前在大西洋做過:自1978年起由英國和美國領銜的“高能底部邊界層試驗”(HEBBLE)計劃,其結果爲深海沉積學奠定了實測基礎。“南海深部計劃”自 2011年起在南海東北部投放了12套深海錨系 (圖4(a))和2套深海海底三腳架(圖4 (b)),組成深海沉積動力過程綜合觀測系統。通過10年的原位觀測發現了平均流速可達2 cm/s的等深流,沿着陸坡每年向西南搬運8600萬t沉積物。
十分有趣的觀測成果來自我國臺灣南部高屏 溪外的深水海底峽谷。通過4年的錨系原位觀測,發現每次路經臺灣的颱風降雨,都會引發深海峽谷的濁流事件(圖5),估計濁流沿高屏海底峽谷搬運入海的沉積物量高達每年 2500萬t,說明濁流是陸源沉積物進入深海最重要的搬運機制。圖5(b)爲“深海風暴”的原位觀測記錄。
圖5 高屏海底峽谷的濁流觀測
3.3 海底觀測網遠景展望
建設“深網”有着實踐應用和基礎研究兩方面的目標。實踐應用的目標比較明確,如日本建 設的S-net,只要能提前幾分鐘發出預警,就能夠挽救大量生命。複雜的是“深網”在基礎研究中的應用,作爲海洋科學研究方式的升級版,科學家們並不習慣。因此,當加拿大建成世界第1個深海觀測網時,一開始就陷入用戶太少的困境。對於觀測網好不容易採集來的海量數據,海洋科學家們並不熱心,因爲科學家們並不熟悉這種新方式,對如何使用這種大量涌現的海量數據,不知道如何入手。
其實,“深網”關鍵在於海底原位的長期觀測,而不在於聯網的程度。2016年美國建成的 OOI包括三大海底觀測系統,只有其中規模最大的深海區域網纔是全部聯網。“深網”的實質 是爲海洋科學開拓了海洋內部觀測的新方式,重要的是使海洋科學界意識到研究方式的轉變,從傳統的研究方式向新階段邁進。從這個意義上說,“南海深部計劃”推進的深水長期觀測,正是爲這種轉變作出的努力,爲將來的聯網觀測進行科學準備。
現在看來,“深網”在基礎研究中應用的成功,並不侷限於觀測數據本身的處理、解釋,而 是要在學科交叉上下功夫。上述南海東北部深海沉積作用的長期觀測,就是成功的實例。如果將沉積物捕集器長期採集的樣品和深海表層沉積乃至陸地樣品的分析相結合,就可以發現陸地上土壤成因和岩石成因黏土礦物的有機質,到了海水中就有不同的命運:前者會被海洋成因的有機質所替代,後者卻能保持不變。雖然“深網”爲海洋科學開拓了新階段,但是其誕生至今只有20多年,無論本身建設還是科學應用,都是有待發展的新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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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鑽:從海底進入地球深處
4.1 深海科技的“航空母艦”
“三深”中影響最遠和規模最大的是“深鑽”。從深海海底鑽探地殼,是難度最高、耗費最大的 深海技術。自從1968年美國啓動大洋鑽探後不久,大洋鑽探就發展爲國際計劃,由若干發達國家共同提供資金,將各國的科技精華集中到同一條鑽探船上,向地球深部進軍。在深海科技中,這是唯一全球抱團執行的研究計劃,先後經歷了深海鑽探計劃(DSDP,1968—1983)、大洋鑽探計劃(ODP,1985—2003)、綜合大洋鑽探計劃(IODP,2003—2013)和國際大洋發現計劃(IODP,2013—2023)4大階段,在世界各大洋深水底下鑽井4000餘口(圖6),取芯40多萬米,其成果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對地球的認識,扭轉了地球科學發展的軌跡。從組織的角度看,大洋鑽探計劃也是國際科學史上的奇蹟:一項由各國政府出資的基礎研究國際計劃,居然歷經50年而不衰,從而成了爲時最久、效果最好的大型國際科學合作項目。
圖6 大洋鑽探50年鑽井位置(顏色表示不同階段的鑽井)
(來源:http://iodp.tamu.edu/scienceops/maps/iodp_odp_dsdp.jpg)
半個多世紀以來,大洋鑽探船成爲海洋科學 的“航母”,接二連三的重大發現引起了20世紀地球科學的革命:證實了海底擴張,揭示出大陸山系的由來;解讀了海底沉積,找到了氣候演變的根源。大洋鑽井猶如一枚枚神針,穿越深水插入到地球,捅破了深海之謎。50年來,深海始終是地球科學創新的源泉,“深鑽”也始終是深海探索的旗手。
4.2 南海大洋鑽探的進展
國際大洋鑽探的成員國原來只有發達國家, 是個“富國俱樂部”,後來纔有所變化。中國在1998年加入國際大洋鑽探計劃,是個“新兵”,但是20多年來在中國科學家的建議和主持下,實現了南海4個半鑽探航次,在17個站位取回近萬米的巖芯(圖2),爲認識南海深部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南海大洋鑽探的成果來之不易,因爲這是一個全球計劃,只有通過國際投票認爲是世界學術前沿的題目,纔會前來鑽探。
爲此,“南海深部計劃”瞄準“大陸岩石圈如何破裂成爲海洋”的前沿問題,多次組織國內和國際研討,反覆提升鑽探建議書的學術水平,終 於在5年裡實現了3個半鑽探航次:2014年的 349航次鑽探大洋地殼,2017年和2018年的 367、368和368X航次鑽探洋陸過渡帶,其中10個站位水深超過3000 m,6個站位鑽進了岩漿岩基底。大陸如何張裂變成海盆是地球科學頂級的大題目,半世紀以來大洋鑽探曾經用了22個航次在大西洋進行鑽探,建立起大陸變海洋的大西洋模式。依照國際的主流觀點,南海就是按照大西洋模式張裂的,南海大洋鑽探的科學目標就是來檢驗大西洋模式的普適性。
然而鑽探的結果是否定的:南海不是小大西洋。兩個海盆有其相似之處,但是形成時的大陸岩石圈大不相同,因此破裂的過程、機制也不相同,大西洋是大陸板塊內部破裂,南海是板塊邊緣破裂。據此,我們指出“南海不是小大西洋”,提出了南海成因的“板緣張裂”新假說,有別於大西洋的“板內張裂”。前面說過,創立於歐洲的地球科學往往帶有“歐洲中心論”的偏見,將歐洲或者大西洋發現的規律加諸全球。同樣的現象發生在氣候演變機制的研究上,人們習慣於將全球氣候演變的驅動力歸結於北半球高緯區,認爲北極冰蓋和北大西洋深層水的變化帶動了全球。同樣是基於南海大洋鑽探的研究結果,我國學術界提出了氣候演變“低緯驅動”的假說,認爲熱帶、亞熱帶太陽輻射量的變化驅動着全球氣候的長週期變化。
4.3 大洋鑽探的技術挑戰
半世紀的大洋鑽探,在地球科學界可以說是功高蓋世,但是實際上並沒有實現其最初立項時的目標:打穿莫霍面。深海底下7 km的深處是地殼和地幔的分界面,稱爲“莫霍面”。20世紀60年代大洋鑽探立項的初衷是打穿地殼進入莫霍面,讓人類一睹原位地幔的真面目。這就意味着要頂住高溫高壓,從5000多米的深海底向下鑽進7000 m,但是直到今天,打穿莫霍面在技術上並不成熟。人類拓寬活動空間可以歸納爲“上天,入地,下海”,其中“入地”的成績最差:相對於地球半徑,最深的礦井不及其1‰,最深的鑽井不及其2‰。
當前的大洋鑽探船在鑽探沉積岩方面成績輝煌,但是鑽探深海底下的岩漿岩卻困難重重。2018年南海大洋鑽探368X航次只算半個航次,這是因爲南海最深的一口井在前兩個航次中都因技術原因鑽探失敗,最後又花了兩週時間重新補打,終於從3868 m海底進尺800多米勝利完成。原因在於大洋鑽探的主力、美國的“決心”號鑽探船,屬於無隔水管的裸眼鑽探,缺乏泥漿循環,不能適應深井的要求(圖7)。提高一步就是採用隔水管鑽探,2007年日本“地球”號鑽探船投入大洋鑽探計劃,這是個排水量57000 t、配備隔水管、使用泥漿循環的超大型設備(圖7),出航時號稱要去打穿地殼,但是結果因爲運行費太高,每年平均打不了一個鑽探航次,遑論打穿莫霍面。
圖7 大洋鑽探平臺的不同技術
人類應對“入地”的挑戰,只能算是剛剛起步,大洋鑽探真要完成其歷史使命,有待從鑽頭到船隻進行整體技術的提升。就鑽探船而言,比較現實的思路是將泥漿泵放到海底,採用雙梯度鑽孔配置(DGD)的新型鑽探平臺(圖7)。不過這類技術發展不但要求科技上的創新,而且必須有大量經費投入。大洋鑽探歷來依靠各國政府的投入,而政府對基礎研究的大量投入,只有在經濟繁榮的年代纔會發生,很難想象會在當今“時運不濟”的國際形勢下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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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瞻:深海探索與科技轉型
5.1 再接再厲推進新計劃
依靠我國科學界的努力,藉助於“三深”的技術力量,“南海深部計劃”超越了原定目標,在南海實現了深海研究的突破性進展。然而這10年的研究工作,偏重在12°N以北的海域,接 下來亟待乘勝追擊,向南海南部拓展,聯合周邊國家,在我國主持下掌握整個南海深部過程 及其演變。研究越深入,發現新的科學問題也 越多。南海10年提出的科學假說,已經跳出區域範圍,挑戰地球科學的一些基本問題;獲取到的深海認識,也已經使南海在世界邊緣海研究中贏得領先地位,有望成爲世界深海研究的天然實驗室。
當前世界上深海研究程度最高的邊緣海有3個:墨西哥灣、日本海和南海。三者相比,南海不僅面積最大、海水最深,而且深部過程的研究,尤其是大洋鑽探的研究程度也最高(圖8)。在這三大邊緣海中,只有南海在深海盆的底部鑽探了大洋地殼和洋陸過渡帶,是唯一從裂谷到擴張過程系統獲取了地質證據的海盆。再者,墨西哥灣、日本海的鑽探主要在20世紀70—80年代,屬於大洋鑽探計劃的初期,而南海的鑽探主要在21世紀,無論鑽探能力和巖芯質量都不可同日而語。再說墨西哥灣沉積層厚逾萬米,根本不可能鑽穿蓋層進入基底;日本海封閉性太強、底層水溫太低,限制了深海沉積的信息量。天然條件加上人爲努力,深信南海終將成爲世界邊緣海深海研究的標兵。
圖8 三大邊緣海及其大洋鑽探研究程度的比較
5.2 科技結合加強創造性
近年來,中國深海科技的高速度發展不僅在國內空前,在國際上也是科技史上的奇蹟,南海10年就是例證。如能保持現在的發展勢頭,就有希望在未來的10年中進入世界深海探索的前列,爲世界科學作出歷史貢獻。同時,中國的科技界也面臨着轉型,從以仿效追趕爲主轉向發展自身特色的研究。真理只有一條,通向真理的道路卻不止一條。我們面對西太平洋,地處世界最大大洋和最大大陸之間,有責任擺脫“大西洋中心論”的束縛,從科學理論和技術手段兩方面進行自己的探索。
環顧世界,以大洋鑽探爲“航母”也正在演變爲“三深”技術聯用的新時期。依靠鑽探單一手段解決科學問題的時代正在消逝,而與深網觀測、深潛探索相結合的“三深”技術,正在成爲未來大洋鑽探的新形式。例如,在鑽井中設置“海底井塞”(CORK),對海底下的流體運動進行長期實時監測,甚至進行微生物培養實驗,就是大洋鑽探成功的案例(圖9)。歐洲提出了“深海與海底科學前沿計劃”(DS3F),體現了“三深”結合的新思路,很值得我們在向深海進軍中密切關注。
圖9 “海底井塞”(CORK)深海觀測裝置
國際深海探索是一部科學和技術攜手發展的歷史。前述海底觀測網先驅LEO-15的建設,就是1986年一位海洋生態學家和一位海洋工程師討論產生的新思想。這就是西方傳說的所謂“餐巾紙設計”(napkin design),科學家和工程師在餐桌上越談越投機,抓來一張餐巾紙繪圖,後來就成了新發明的第一份草圖。而中國走的卻是科學家追趕國外論文,工程師仿造國外設備,“科”和“技”分頭髮展的道路,等到新設備驗收後再來徵求“用戶”。現在經過多年的努力,中國的深海“科”和“技”都已經具備轉型的條件,兩者可以結合起來共創新路。深海爲地球上的生命提供了最大的棲居場所,但是其永恆的黑暗和極端的環境,使得深海開發面臨巨大的科技挑戰。正因爲如此,深海也是炎黃子孫發揮創造性、爲華夏振興展現身手的科技戰場。
引用本文
汪品先. 從南海10年展望深海科技前景[J].前瞻科技, 2022, 1(2): 9-19;
doi: 10.3981/j.issn.2097-0781.2022.02.001
信息來源:前瞻科技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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