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太陽的育種人

作者 | 谷青竹

太陽直射點開始迴歸赤道時,西風緊,北雁南飛。如同追逐日照的一羣候鳥,29位嘉興農科院的育種人也收拾好了南繁的行囊。

所謂“南繁”,就是在冬天前往中國的“天然溫室”海南加種一季水稻,從而將原本長達七八年的新種選育進程縮短一半。一去南國,便是三四月。如此往返,已有數十載。

浙江“七山一水二分田”,土地資源緊缺,這裡自古重視精耕細作。近年來,“浙北糧倉”嘉興以全省僅1/10的耕地貢獻約1/6的糧食 ,“逐日之旅”功不可沒。

尤值一提的是,有“江南水稻育種大王”美譽的嘉興水稻遺傳育種專家姚海根率領團隊,相繼育成240多個水稻良種,其中經姚海根親手育成並大面積種植的水稻品種近120個,促成了浙江乃至長江下游地區晚粳稻主栽品種的多次更替。

他以家鄉嘉興爲水稻品種命名,晚粳“秀水”、晚糯“祥湖”、早秈“嘉早”及雜交晚粳“秀優”系列,在江、浙、滬、皖、鄂等地累計推廣種植4億多畝,用自主可控的“中國芯”(良種)爲增進中國的糧食安全做出了獨特的“浙江貢獻”。

“保障國家糧食安全是一個永恆課題,任何時候這根弦都不能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公開談及,糧食安全是“國之大者”。

1973年,姚海根主動申請從中國農科院調回家鄉嘉興市農科院工作。迄今,他在家鄉從事水稻遺傳育種工作恰50年。

在中國,正是一批像姚海根這樣的科技工作者數十年如一日地在基層潛心研究、默默耕耘,“確保中國人的飯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這句錚錚誓言纔有了根本的支撐和底氣。

育種,某種程度上也是“育人”。從姚海根身上,不僅可看見紮根泥土、報效祖國50年的累累碩果,更能看到中國科技工作者在艱苦環境下埋頭苦幹、拼命大幹的“脊樑”精神。

1944年,姚海根出生在嘉善西塘古鎮的一個貧寒農家。早年曆經饑荒的困苦記憶,令他始終深切關注農民的命運,催生了日後學農育種的志向。

幼小之時,他曾因飢餓幾致昏暈,幸爲鄰居的一碗粥所救;讀高中又逢全國糧食困難時期,只能依靠同學接濟方得果腹。

六千年前便孕育出馬家浜稻作文化的嘉興,因能“野稻自生”,還曾得名“禾城”。爲什麼即便是這樣的魚米之鄉,到近代仍面臨唐代詩人李紳筆下的“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一日不能增強水稻抵禦環境風險的能力,一日便無法扭轉“人種天收”的被動局面——這是姚海根苦苦思索後得出的結論。爲此,必須創造性地定向培育出性狀最好的品種。

種子被稱爲糧食的“芯片”。種子的優劣,直接關係到糧食的產量和質量。

從就讀浙江農業大學,到獲選進入全國農業科研最高殿堂——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育種栽培研究所,繼而師從著名作物遺傳育種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鮑文奎,不斷鑽研遺傳育種技術的姚海根愈發堅信“一粒種子可以改變一個世界,一個品種可以造福一個民族”。

此後,在之江大地的田間壟上、在海角天涯的南繁基地,通過雜交和基因重組,種質遺傳基礎豐富、抗性強、適應性廣、配合力好的“測21”誕生,並喜獲2015年度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以其及衍生品種作親本,中國水稻研究所等40個單位在13省多地審定了新品種195個,助推了我國常規粳稻和雜交粳稻的大發展。

在南繁基地的廊柱上,有副姚海根撰寫的對聯:“冬至春歸育良種,稻花香裡喜聽農民歡笑;汗水智慧凝碩果,千重浪時同慶大地豐收。”橫批:“心繫三農”。他說,這就是一個水稻育種人的心聲。

“農科人的論文寫在大田裡。”這不是一句輕飄飄的話。

每一個育種季節,姚海根和助手們一起到稻田起早摸黑做上千各雜交組合,記載10萬個基本數據。姚海根對此感觸至深:“每個新品種的育成,都是靠一滴滴心血積聚而來的,都是靠拼體力、拼腦力、拼毅力、拼性命拼出來的。”

爲了蒐集農民的反饋信息,數十年來,每逢國慶節,姚海根都放棄休息,到嘉興各縣市的稻區走上一圈,在田間地頭聽取農民對種子的意見。他一筆一劃寫滿的一冊冊《水稻田間記載本》,已經擺了好幾櫃子。

與大地貼得近,望天空纔會遠。深深擁抱播種者,使姚海根的育種研究,更有的放矢地洞察了農業的時代走向。

1973年,姚海根剛調回嘉興農科院,便發現種了多年的“老三代”品種抗稻瘟病的能力極弱,一些老病區和重病田塊幾乎已到了顆粒無收的地步。

彼時,育種界有着“豐產不抗病、抗病不豐產”的定論,意味着問題的無解。能不能“魚與熊掌兼得”呢?姚海根決心一試牛刀。

把國外抗稻瘟病種質與嘉興豐產品種配組,整整花費了6年時間,他試驗出在重病區增產可達20%以上的浙江新一代當家品種“秀水48”。

到上世紀90年代,隨着城市化進程加快,大量農民進城務工。一向種兩季水稻的嘉興農民紛紛改種單季晚稻,糧食總產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

爲將更多的勞動力從農田中解放出來,姚海根明確了新的科研目標:提高水稻產量與勞作效率。通過大穗與矮稈組裝,新品種“秀水110”不僅可增產7%,更兼顧適應現代農業規模經營下的輕型栽培和機器收割。目前,此品種已在浙江近一半以上耕地及上海等地種植。

此外,他又育成了抗褐稻蝨、防有害重金屬等不同“品性”的環保型品種……

原中科院院長周光召的姐姐、科學家周光宇曾盛讚姚海根:“一個基層科研單位,又是在簡陋的科研條件下,出這樣的人才、這樣的成果,實在難得,實在了得。在國內外我所接觸過的許多遺傳育種家中,很少有像他這樣的育種人才,他的成就在國內外同類工作中是罕見的。”

在業界的高度評價之外,更讓姚海根感到自豪的,則是他得到了來自農民的認可。

姚海根還記得那年農科所一幢兩層的育種溫室工作樓施工上樑時,附近金橋村的農戶們按當地習俗,送來了滿滿兩籮筐的大紅鞭炮以表慶賀。

“鞭炮有價,情義無價,農民把我當自家人。”這是人民授予他的無冕勳章。

姚海根在海南的宿舍位於基地三樓。在那不足10平方米的房間裡,灰白房頂掛着老式綠吊扇,靠窗的書桌黃漆斑駁,桌面兩個舊易拉罐充作筆筒和菸灰缸。另有一個積滿茶垢的大水壺、兩頂破舊的草帽、一把藤椅和一張小木牀,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懷舊與簡陋交織的風格,讓時光彷彿還停留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然而就是在這間陋室,姚海根與變換的季節展開了一場競速,以“搶跑”之姿一次次呼應着時代更迭的最新動向。

現在,姚海根已年近耄耋。但老驥伏櫪,壯志未已。

“只要身體還扛得住、只要工作還需要我,我還將如同一隻候鳥一樣,每年堅持南繁北育、冬至春歸,年復一年;也將如一隻蜜蜂一樣,每天踏碎晨露、迎送晚霞,日復一日。”

選種時,他依然每天下田七八個小時。到了晚上兩腳浮腫,得靠人幫忙才能脫下雨靴。光腳趿着一雙泥點斑駁的拖鞋,仍焚膏繼晷加班至夜深。上班最早、下班最遲,只大年初二他才放個短假。如果按8小時工作制換算,姚海根每年實際工作了至少500天。

他寫了一首小詩,抒發自己雖人至暮年卻仍心繫農業的志向:“耄耋軀倦雙鬢秋,夙願猶存心依舊。聊學雁蜂並蠶兒,惟願‘祥湖’續呈祥、‘秀水’再添秀。”

雖然是國家級突出貢獻專家、浙江省特級專家,但他從來不去享受這些待遇,而是像一位老農一樣整天“泡”在了試驗田裡。

熱天毒日,最爲煎熬。但水稻開花於盛夏中午,卻是最佳的授粉時機。給每朵穎花去雄、給每一個母本授粉,在四五十度的高溫裡,姚海根硬是一粒一粒、一穗一穗地去完成。有時一站就是五六個小時,如此連續十天半月,姚做出1000個以上的雜交組合、記載近10萬個基本數據。

到了晚上,他和助手還須守夜,以防當地散養的土豬趁着夜色將育種材料啃個精光。

但他並不以此爲苦,反覺收穫了一份難得的生活情致。

“阡陌四季風,幽香小黃花,飛流大米雪,蛙聲伴明月。”聽聽稻葉的窸窣、趕趕啄米的鳥兒,在豐收的田野裡感受別樣的浪漫,正是育種人姚海根的“風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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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窗長三角研究院 出品

作者 | 谷青竹

統籌 | 查一鳴

排版 | 靜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