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華西醫院雷娟:繁忙的中國醫生如何推進醫工結合?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武瑛港 實習生李依濃 北京報道

“醫療器械創新來源於臨牀需求及實踐。而加強醫工融合是提升醫療器械自主創新能力的核心引擎。通過分析美國等醫療器械創新能力強的發達國家的經驗,推動醫工結合需要從多學科教育、創新生態圈建設、激勵和保障機制等多個方面共同努力。”近日,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四川西部醫藥技術轉移中心主任雷娟在接受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專訪時表示。

在國家加快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大背景下,“醫工融合”已成爲醫療行業的熱點,然而經過多年實踐,在雷娟看來,目前國內的醫工結合仍然存在交叉學科人才稀少、合作機制不明確、合作頻率和深度不夠的問題,再加上國內醫生繁重的診療工作,導致國內的醫工融合無論是在頻次或深度方面都不夠。

據報道,當前在國內清華、浙大、北大、復旦、交大等頂尖國內科研高校活躍專利近20萬件,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擁有有效專利只有3000件,然而每年中國高校科研專利轉化率約3.8%,美國則高達50%,是中國高校轉化效率的13倍。

在醫療行業的未來發展方面,如何喚醒醫工融合與創新轉化這座“沉睡的火山”,培養醫工交叉人才,或許已成爲亟待解決的問題。

融合深度不足

醫工融合是指醫學與工程技術及其他多學科領域的交叉研究和協同創新,圍繞醫學實際需求,將醫學和醫學以外的廣泛學科進行交叉融合,從而更好地服務於醫療實踐和滿足患者的需求。

從20世紀60-70年代開始,國外諸多研究型大學如美國如麻省理工學院、哈佛大學等,就關注到醫學與多學科的交叉與融合,紛紛投入巨資開展醫工交叉學科研究,先後成立醫工交叉研究所或研究中心和相關的學位。

“在教育方面,我國的醫工結合交叉探索興起於20世紀80年代末期,如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著名高校院所都設立了醫學工程學科。但是大多數情況下,醫學和工學融合的深度還是不夠,知識體系很難產生聯繫,交叉學科培養機制有待進一步提升。”雷娟表示。

缺少工程技術相關知識一直是國內醫務人員在醫工結合創新轉化中面臨的重要困境。

醫學和工學作爲兩門獨立的學科,長期以來,兩者之間形成了一定知識壁壘和相對獨立的學科姿態。在醫工結合中,醫務人員需要了解和應用工程學的知識及技術,但是大多數醫務人員缺乏工程學科方面的知識和技能,這使其無法準確理解和應用相關知識,會對技術開發者的能力產生懷疑。這種信任缺失可能會影響雙方合作,從而限制醫工結合的發展。

另外,成熟完善的產業生態圈體系或許也是國外醫工融合技術創新的另一優勢。

雷娟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介紹,在國外的著名高校院所或醫療機構周圍,一般都佈局了完善的醫療大健康產業鏈,例如斯坦福大學周圍的硅谷等就是最知名的例子。其周邊存在大量擁有核心技術的創新型企業、服務機構和政府設立的科技創新園區,可以打造出一個上下游供應鏈完善、創新要素齊全的生態圈,以及時、高效地支撐臨牀創意的熟化落地,科研實力、創新氛圍和人才資源緊密相連,共同推動了科技產業的發展。

產業鏈的健全對醫工結合的良性發展具有重要意義,根據《當代經濟》雜誌發佈的相關研究,醫工融合是以產業鏈協調發展爲基礎的系統工程,這對從需求、研發、製造到產品等各個環節的單位分工協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目前醫工融合彙集產學研用的多方資源協同創新已成爲共識,關鍵在於如何打通醫工交叉的完整鏈條和塑造醫工產業供給體系。

但是就現實而言,我國醫工融合的產業鏈分工循環似乎並不暢通。

從高校院所及研究型醫院層面,創新團隊聚焦前沿領域的基礎探索,缺乏市場導向的研發思維,導致很多科技成果沒有合適的商業化路徑,無法轉化;從企業層面,技術研發團隊缺乏真實臨牀應用場景的視角,技術沒有解決核心的問題,難以在臨牀上得到推廣。

而解決這種信息不暢通,縮短物理距離是第一步,通過頻繁的面對面交流和建立密切的溝通機制,可以促進產學研合作的深度和廣度。

繁重的工作vs醫工結合

此外,國內醫工結合的主力軍——醫生羣體,還在文化和精力層面面臨重重的挑戰。

雷娟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表示,基於國際學術交流及與海外歸國人才的溝通,治療習慣也是影響醫工結合的重要因素之一。國外一般呈現技術依賴型的醫療文化,醫生通常更習慣通過技術創新來解決臨牀實際問題;而國內醫生,尤其是外科醫生,由於各類疾病的病人量巨大,可能更多依賴自身熟能生巧的“手藝” 和“經驗” 。醫生作爲臨牀治療的第一責任方,考慮到新技術的治療風險及學習曲線,可能對於技術創新的依賴相對較低,或者說並不覺得這個是亟待解決的臨牀問題。

“我們引進的一位歸國的醫工人才跟我們分享,國外很多醫院在院內專門設置具有醫學背景的工程師團隊,他們平時密切的參與到臨牀醫生的工作中,隨時根據醫生的臨牀需求提供工程化的解決方案。這種緊密的合作機制形成醫生與工程師之間信任、理解與默契的關係,這在創新文化建設和醫療習慣改變方面具有極爲重要的意義,因爲這種機制使得醫工結合更加容易。”雷娟表示。

另外國內醫生普遍診療工作繁重,很難有充足的時間精力投入醫工結合相關的創新和轉化工作中。以華西醫院爲例,據雷娟介紹,幾乎每位醫生都要承擔臨牀、科研和教學三大重任,任何一項任務工作的工作量幾乎都遠高於國外大多數醫院醫生的水平,因此留給創新的時間和精力非常有限。

據瞭解,三甲醫院醫務人員是醫工結合創新的主力軍,但是一方面醫院要求醫務人員要有一定的臨牀工作量,另一方面,醫院還承擔着醫學生的培養工作,這些繁重的工作壓力早已讓醫務人員精疲力竭,很難擁有自主的科研時間。

其實醫生臨牀科研時間有效分配不足這一問題存在已久,第四次國家衛生服務調查顯示,醫務人員平均每週工作時間爲 53.4 小時,平均每月值7個夜班,超過法定工作時間的33.5%。

根據相關訪談調研,有醫生坦言,暫且不論個人家庭生活,醫院大部分醫務人員需要一週上滿5天門診,同時參與教學工作,擠出來的科研時間也用於寫文章、申報項目,幾乎沒有時間推進創新轉化。部分醫院爲鼓勵醫務人員科研,會設置科研假,但是休了科研假就沒有績效獎金,這導致很多醫務人員寧願賺門診辛苦錢,也不願休假做科研。

“一位醫生如果有精力和時間,一般都會多上點門診、多做點手術、多做些科研、多發點文章,醫工融合的創新和轉化可能就並非屬於醫生首要的選擇。這種情況下,我們也會經常引導醫生,很多創新可以反向助力他們的臨牀、科研和教學,並不會與前面的這些工作衝突,相反會互相助益。”雷娟主任對21世紀經濟報道表示。

面對國內醫生在醫工結合方面面臨的難題,在院內設置工程師團隊似乎是潛在的解決方式之一。

另外,爲促進在醫療機構實現有效的醫工融合,雷娟向21世紀經濟報道表示,還需要根據不同的崗位分工,設立適合的績效考覈機制,平衡醫生在臨牀、科研、教學、創新轉化等方面的時間,從考覈機制上破除四唯(即唯論文、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讓醫生可以選擇向自己擅長的方向發展。

有相關研究顯示,參與醫工結合的醫務人員之所以數量較少,除了時間限制,另一方面在於人才評價機制的不完善,因此國內醫院要逐漸重視科技成果轉化,改變傳統的以論文和課題爲依據的考覈方式,將專利和科技成果轉化納入醫務人員績效、職位晉升等激勵機制,不斷細化對於科技創新的獎勵和支持力度。

中國醫學科學院阜外醫院主任醫師、中國心胸血管麻醉學會秘書長敖虎山也曾建議,鼓勵更多臨牀醫生參加科技創新工作,醫生親自參與研發和生產過程,才能保證研發成果更加符合臨牀需求,同時應創造新的激勵和保障機制,鼓勵更多臨牀醫生從事高端醫療設備和器械的研發工作。

雖然仍面臨重重難題,且國內醫工結合的發展起步較晚、仍然任重道遠,但是需要看到,近年來已經在呈現向好的趨勢。

《中國醫院創新轉化報告(2023)》顯示,我國醫療機構專利轉化量穩步增加,從2019年的284件增至2023年的1975件,尤其自2021年以來呈明顯增長趨勢,此外,2023年全國三甲醫院科技成果轉化方式更趨多元:專利轉讓量爲1455件,同比上升17%;許可量爲511件,同比上升69%。

“未來我們可以借鑑發達國家的跨學科教育模式、與周圍創新生態圈構建合作渠道、優化績效考覈分配等經驗,加強醫學與理工科之間的交叉融合,以培養具有多學科背景的醫學人才。”雷娟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