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味長沙

韻味,是長沙人的一種生活追求。表達某一時刻的輕鬆愜意,長沙人會蹦出三個字——好韻味。前兩個音聲調高而悠長,最後一個音則發第三聲。韻味本是個書面語,卻活躍在長沙人市井氣極濃的日常口語中,有時是形容詞,有時又變成了動詞,頻繁而自然,耐人回味。

上世紀九十年代,十六歲的我懷着滿心歡喜,揹着幾乎有自己身軀一半高的牛仔包,興沖沖地踏上從邵陽開往長沙的綠皮火車。七個多小時的車程後,我終於抵達了長沙。在長沙老火車站,我坐上中巴車去往湖南銀行學校所在地雨花亭。途中,經過林蔭密集的袁家嶺窯嶺長嶺,然後是彼時長沙最繁華的商圈——東塘。我側身站在擁擠的車廂內,當看到那棟在電視天氣預報中常出現的百貨大樓時,內心充滿了激動——我真的到省城來讀中專了!

剛到學校讀書時,我不太愛說話。有個同寢室的長沙本地同學見我總是沉默寡言,便找話頭和我聊天。漸漸地我們開始熟絡起來,我的話也多了起來,還和同學們一起去逛服裝批發市場。其實,我當初的沉默中,包含着一個來自小城學子初來乍到省會的謹慎。但是,通過與這些長沙本地同學聊天,我感受到了長沙人的熱情,特別是一種生活的態度——要有味。將生活的趣味充分挖掘,體驗有味的人生。

在同學們的影響下,我也很快愛上了長沙小吃。學校對面有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通往黃土嶺,而黃土嶺則接通老長沙的中心區域南門口。每逢週末,我便會懷着輕鬆愉快的心情,踏上那條土路。從清早出發,到夜晚歸校,我能在長沙城裡逛上一整天。

那些清早就坐在家門口街邊茶館的長沙人,用一根筷子串起兩個包子,再配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就是一頓美美早餐。茶泡得極釅,大搪瓷杯中一派深沉的黑黃之色。這一杯濃茶、兩個包子,便能讓他們穩穩地坐一個上午。甚至到了中午時分,有的人還意猶未盡,不肯歸屋。我就曾見到一名中年漢子,在自家門口鋪張草蓆,盤膝而坐,抿兩口小酒,夾一筷子菜,並跟每一個路過的熟人大聲打招呼。如果有人稱讚他生活得真幸福,他便連濃眉和鬍子裡都溢出得意之色。長沙人願意展示自己的幸福,也願意和他人分享自己的幸福。這種帶着幾分孩子氣的坦蕩,令我對他們倍增好感

多年以後,我還會常常想起南門口散發着醇香糖油粑粑,碧湘街辣得讓人連連噓氣卻還要繼續咀嚼的捆雞,以及“楊裕興”的面和蘭花乾子。我還屢屢回憶起這樣一幕場景——爲了吃上一家遠近聞名的臭豆腐,人們在路邊攤前排隊,耐心等上十多分鐘甚至更長時間。

在學校讀書時,我發現,長沙本地同學儘管有時說話聲調很高,也會因爲一件事而爭得面紅耳赤,但是在他們心裡,做事情都有一條底線,而且,當他們在內心認同對方之後,會爽快地承認甚至表達佩服之意。後來我意識到,這也許正是長沙這座城市活力不斷、人才涌現的一個重要原因。這裡地形狹仄、不甚平整,比之省內一些其他城市,地理環境優勢並不明顯。然而,這座城市很包容,在認同你之後會竭盡全力幫你創造機會,因此能將周邊很多地區的人才吸引過來,使他們願意紮根在此,發揮自身的優長,建設這座城市。

畢業後,我離開了長沙。但是,我仍然喜歡着這座城市,和它的聯繫也從未間斷,並且還在慢慢地深化。作爲一名文學愛好者,我不時會來這裡參加文學活動。我還通過自考,先後拿到了這座城市一所大學的專科本科文憑。2014年,我調進湖南省作協,實現了當專業作家的夢想,同時也成了一名新長沙人。到單位報到後的第二天,我便去南門口大吃了一頓口味蝦,風味不減當年。

如今的長沙城,已經呈現出大都市的氣象。河西新區的拓展,破解了河東老城區的地形制約,高新產業在此蓬勃發展。而老城的文化積澱,日益受到重視與保護,彰顯着這座城市的悠久氣韻。東塘依然繁榮,然而更多的商圈早已崛起。南門口、沙子坡、碧湘街、白沙路等地,依然是老長沙的精髓所在,不遠處的黃興路和解放西路,則充滿着日新月異的活力。曾經一度沉寂的太平老街,在改造後彙集新舊滋味於一身,成了新的網紅打卡地。過有韻味的生活,在韻味中不斷創造新的韻味,這是一種理念,更是長沙這座城一種看得見摸得着的生活態度。

人民日報 》( 2020年11月30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