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與春秋:找到天道的線頭,讓一切開始的開始、發生的發生
《周易感通》之乾卦彖傳節選
柯小剛(無竟寓)
《彖》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終,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這是乾卦的《彖傳》,我們來讀一讀。先看第一句:“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元”是從卦辭“元亨利貞”出來的。“乾元”並不是某種獨存的本體,而是內在於萬物之中的“天命之性”。一個東西能開始自身的存在,這就是“乾元”的發用。
“萬物資始”並不是“萬物之始”。萬物自己開始,自己存在,各生其生,各死其死。“乾元”並不是上帝那樣的創造者和主宰者,也不是柏拉圖意義上的理念。“乾元”只是萬物自始的“資始”。幫助開啓,但不代替,更不主宰,如《學記》論教育,“導而弗牽,開而弗達”,或老子所謂“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長而不宰”(《道德經》第五十一章)。這裡發生的是一種大禹治水式的疏導教育學,而不是神創萬物的創世神話。
石濤《畫語錄》終篇的《資任章》也可視爲山水畫中的乾元資始經驗。中國畫不是一種創世式的創造活動,而是一種任天資始的筆墨發生。資於天,任於道,而筆墨自己發生,“自倒自起,自收自束”(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萬物資始”之發用,即“大哉乾元”之本體,舍此別無本體。《中庸》雲:“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天道本體之誠即萬物發生之成,“萬物資始”之“始”,即“大哉乾元”之“元”。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明白“萬物資始”如何區別於西式的“萬物之始”,就可以明白“乃統天”的“統”不是專制統治意義上的“統”,而是孕育、教化意義上的感通。《說文》:“統,紀也。”《淮南子·泰族訓》:“繭之性爲絲,然非得工女煮以熱湯而抽其統紀,則不能成絲。”所以,“統天”就是找到天道的線頭,讓一切開始的開始、發生的發生。教育也是這樣:幫學生找到線頭,然後讓他自己剝繭抽絲,解開疙瘩,發展出自己的思路,而不是代替他解決問題。
其實,《易》六十四卦就是世間萬物的線頭,而乾坤又是六十四卦的統紀。這些錯綜複雜的線頭經緯交織,形成一張網,打撈萬物,顯現萬物,文明歷史方纔開始。《繫辭傳》制器尚象章所述十二件先王器物中,第一件就是“作結繩而爲網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文明之網的結成,離不開乾元統天之線頭的開啓。
從乾元統天出發,還可以重新思考一下《春秋》“大一統”。“大一統”的“大”是一個動詞,是大其一統。“統”則與乾元“統天”之“統”相通,都是一種孕育、教化意義上的“統”。“大一統”就是以一統爲大,以三統中的另外兩統爲小。所以,《春秋》“大一統”說的其實是一個大小關係,即陰陽關係。比如說以周統爲大的話,那就是以夏商二統爲小,但又不能滅其統,而是“存二王之後”,使之降爲諸侯,成爲兩個待機行道的小統,以便在必要的時候補救大統的偏失,再次統天繼極。所以,“存二王之後”是一種教化性的制度設計,是以天道統萬物、以天下統萬國的設計(統只是線頭,並非統治)。如此,乃可以防止天下淪爲某家某國的私產,“藏天下於天下”(《莊子·大宗師》),保持天下之爲公器的本質。乾元統天的政教含義,莫大乎此矣。
故大統之大,在其文明進步,不在其佔有天下。天下如道,不可佔有,佔有即非天下而降爲某國。天下無名如道,有名則降爲某物。故王孫滿對楚子云:“鼎之輕重,未可問也”(《左傳》宣公三年)。禹鑄九鼎如伏羲畫卦,所象者天下之道也、萬物之理也,非僅九州之地與夫物之實存也。同理,小統之小,在其文明衰退,不在其喪失天下。天下既不可得,則不可失。“得天下”非得其地,得其道也;“失天下”非失其地,失其道也。孟子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公孫丑下》),此之謂也。故“存二王之後”即存小統,予小統以“潛龍”“見龍”“終日乾乾”“或躍在淵”的機會,以便補救大統可能的衰落和偏失,在必要時重新成爲大統,挽救天下。
無論在《易經》中,還是《春秋》中,重要的永遠是天下存亡、萬物生生,而不是一家一姓一國的得失(參黃宗羲所謂“亡國”“亡天下”之辨)。“大哉乾元”之所以爲“元”、所以爲“大”,“元年春王正月”之所以爲“元”、所以爲“王”,其道不二。《詩》雲:“天命靡常”,恰因“駿命不易”(《大雅·文王》)。《易》道不易,所以吉凶悔吝叢生,以使萬物各復其正。一旦大統從“飛龍在天”走向“亢龍有悔”,小統則可自“潛龍勿用”而見於田、飛於天,重新資始乾元以統天,大此一統而維持天下文明於不墜。“大一統”之“大”終究是天命之“大”,“大一統”之“一”終究是天道之“一”。
可見,在《春秋》“通三統”和“大一統”的制度設計中,“統”的意義正相當於乾元統天的開端之義與教化之功,通過三統之間的文明競爭來行黜陟之權與撥亂反正之事,“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於中國則中國之”(韓愈《原性》),大統自瀆則小之,小統自強則大之。所謂“道統”之“統”,就是這樣一種維繫天道於人間的繩子,而乾元則是繩子的線頭。所謂“綱維”“綱紀”,即此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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