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學術破解學術
◎宋赫
談及今年最受關注的人文社科領域學術新作,或許很多人都會提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施愛東的《蛋先生的學術生存》。作者以民俗學和民間文學學科爲對象,既歸納整體層面的學術行業民俗,同時又關注學者個體的研究方法與工作規則,最後又以作者自身的學術經歷爲個案,詮釋個體機遇與行業、時代、歷史之間的互動關係。
本書一面世便引起了相當程度的熱議,尤其以學術從業羣體,特別是人文社科領域青年學者、研究生反響最爲熱烈。就反饋而言,讀者大多關注作者對學界現實的描述以及其學術工作觀點的表達,並多評價其“敢說”“犀利”“箴言金句”“講真話”,更多關注該書的內容。但倘若我們切換視角,便會發現在這些內容之外,作者自身的研究視角和思路同樣值得品味。
反觀自省的視角
首先是自我省察的反觀視角。行業民俗如農業民俗、工匠民俗或演藝民俗等,始終是民俗學關注的重要研究對象。穩定的民俗現象背後,折射着怎樣的時代烙印、文化內涵或歷史記憶,是相關研究關注的主要問題。但針對學術行業民俗的民俗學研究,應該說還是從施愛東的《中國現代民俗學檢討》以及這本《蛋先生的學術生存》開始的。
所謂學術行業,一般指的是以專業學術機構研究人員和高校教師爲主要構成,以學科知識生產爲主要工作內容的行業。我國現代學術行業的形成肇始於晚清民國之際,19世紀下半葉開始,西方科學文化被國內精英大力張揚,科舉制度被取消。隨着留學生的回國,以國立大學、專業學科、研究所、學術期刊、學術社團及國立研究院爲典型代表的現代學術機構和制度在20世紀20年代逐漸形成,標誌着規範的現代學術和學科制度得以確立。
新中國成立後,在經歷了上世紀50年代借鑑蘇聯模式的院系調整、80年代重返世界學術交流、90年代建立學術考覈制度以及引入量化管理、項目管理方式,當前意義上的學術行業才得以最終定型下來。體制和制度的建立決定了每個個體的生存方式,而個體生活方式的穩定乃至傳承,則催生出一系列羣體的“小傳統”或曰行業民俗。
事實上,學術行業習俗的存在幾乎比其他任何行業都更均質、更普遍,以至於每個進入學術行業的新人幾乎都能在極短時間內對這些行業民俗的存在產生強烈的感知,民俗學科當然也不例外。然而,往往越是普遍存在的文化現象,就越容易被身處其中的人們習焉不察,亦即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加之學術行業常常被社會賦予追求真理的神聖性,所以學者自己也難以將他們對這一行業的種種感性經驗轉化爲理性認識。
但施愛東卻憑藉其自我省察和旁觀者清的反觀視角,描述並分析了學術行業習俗現象,並解釋這些習俗背後的工具屬性和策略本質。這種反觀視角的關鍵,在於將那些司空見慣的現象與規律進行祛魅和解構,從而在“向來如此”的現象基礎上提出並回答“何以如此”的問題。而這種解構與叛逆性的思維方式,也確實給很多人文社科學科帶來了更多的學術生長點。
“眼光向下”的繼承
其次是對“大多數”的關注。正如作者在書中一開篇說的那樣,傳統學術史的寫作向來更關注知名學者,那些平凡的大多數“學術工匠”則只能留下一段無聲的歷史,最終被喧鬧的歷史敘事湮沒。事實上,這種現象背後一方面是因爲敘事習慣,另一方面則是因爲缺少描述普通人生活的工具,而這也正是民俗學始終努力的方向。
如果說知名學者的歷史意義在於他的工作與前人和同人相比均有所突破,那麼“學術工匠”們的工作則主要是對前人開創的經典範式的繼承。學術研究誠然要以推進對世界的認識程度爲追求,但這種推進並不會像進化論所描述的那樣是一個線性增長的過程,相反,人們的知識生產往往是一個階梯式上升的過程,突破性的進展是偶發的驚鴻一瞥,對前人的模仿和演練纔是常態,學術創新是需要長期積累才能迸發的。實際上,經典的學術範式不是不能重複,也不必擔心重複,一種範式被重複操作以後自然會被拋棄而催生新的變化,是故這種重複纔是創新和突破的基本前提。
作者認可那些以模仿和重複演練爲代表的學術常態的存在價值,書中還從多個角度闡釋了繼承或曰“常規研究”的意義。此外,作者還詳細地總結了普通學者工作應該遵循的基本規則,如問題優先、課題邊界、關注異常事件、講故事的寫作方式等等。這實際上提出了對學術工作應有的評價標準——遵循學術表達的邏輯規範。作者對普通學者的關注、肯定與研究,一方面如作者所言是受到科學哲學和科學社會學理論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對民俗學“眼光向下”基因的繼承。
所以,《蛋先生的學術生存》並不是一部以行業八卦爲亮點的通俗讀物,而是以學術和學者爲研究對象的學術研究著述。而這就意味着,讀者除了在書中捕捉到“似曾相識的人”而會心一笑之外,還能獲得對自身學術工作的參考和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