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是一個道德宇宙──閱讀伍軒宏《尋隱劍》
《尋隱劍》作者伍軒宏與沉默將於十一月九日下午二點半在紀州庵文學森林展開精彩對談。(聯合文學提供)
武俠人如我總有一分憂愁、感慨,爲何嚴肅文學家如駱以軍、董啓章、吳明益、高翊峰等都寫科幻小說(或者說是以科幻小說爲殼裝的嚴肅文學作品),卻沒有更多作家願意寫武俠?
這麼多年以來,長篇武俠小說,僅有張大春《城邦暴力團》、郭箏《龍虎山水寨》、張北海《俠隱》、李永平《新俠女圖》、邱常婷《哨譜》、韓祺疇《虛風構雨》寥寥數本耳,即便勉強算進武俠相關主題(短篇小說或散文),如張貴興《伏虎》、紀大偉《膜》、劉以鬯《酒徒》、宇文正《負劍的少年》、林峰毅《劍客的接待》等,也實在少得教人難忍唏噓寒涼。
而伍軒宏的加入,委實令我大感振奮。在科幻(或未來)小說《撕書人》裡,便可見得他是少數如吳明益般不輕賤大衆通俗文學、又能保持嚴肅文學動能的作家。在《尋隱劍》裡,也確實有武俠入流之表現。
首先,《尋隱劍》用字儉約,近似電報體,讀起來的語感、節奏,便不是武俠素有的腔調。其次,小說對武打場景描繪,幾乎無暴力爽快感,一場德宇率衆於橋上救援阿嘉瑪的大戰,輕描淡寫幾句帶過,簡直反高潮。還有大量佛家的化用,如有背誦神通的阿嘉瑪、金剛手砲臺、瓔珞之論說、蘇芳三人一體恍似如意輪觀音的招數等,通篇可見。再加上,著書抗朝廷的百手書生、遍藏天下書冊的澄王、着迷閱讀的洪生等,全是對書籍的真心實愛。
最特異處在《尋隱劍》是一本非常平靜、緩慢的武俠小說。過往武俠書種總挾帶速度與激情,這幾乎是某種內設性質,彷彿必得如此才能燃起讀者興趣。然則,沒有快速爽感,沒有熱血衝動,就不能是一本武俠嗎?
《溫德斯談電影:情感創作&影像邏輯》有言:「拉烏.華許(Raoul Walsh)所執導的《鐵漢嬌娃》就很平靜,甚至可用步調緩慢來形容。╱『緩慢』之於這部電影意味着:盡最大可能呈現所有過程中該呈現的細節。……『緩慢』之於這部華許的西部片意味着:沒有任何過程無關緊要到必須快轉、被縮短甚至被省略,用來突顯其他情節,使其看起來更緊張或重要。並且因爲所有畫面都是一樣重要的,所以並沒有那種由高潮和平靜交替所產生的『張力』,有的只是『均勻的張力』──所有的身體和心理的過程儘可能以清晰、可理解的方式並按照正確的順序來呈現,讓人得以感同身受。」
西部片可代稱爲歐美世界的武俠電影。文.溫德斯此一評介,完全可以挪運到伍軒宏的《尋隱劍》上──藉由緩慢筆觸,演現細節的最大可能,也讓所有情節都是均勻的,於是人物自自然然就有在場感、實體性。尤其是對宗教信仰、歷史事件的細膩着墨,都教人喜歡,很容易聯想遠藤周作小說《沉默》、Disney+影劇《幕府將軍》。護人即護書的概念,也在丹佐.華盛頓主演的《奪天書》出現過。
而《尋隱劍》除去是武俠外,也十分適合以公路電影視之,主要是裡面充滿了生活與行旅,紮紮實實是一趟帝國冒險壯旅。此外,德宇這個名字很有意思,伍軒宏直接表明其名爲道德和宇宙──浮翩去想,武俠小說百年史確實完成了一個道德宇宙,包含英雄主義、救世哲學、正義法則等等方面的正確性。但文學創作者最感興趣的始終是不確定性、超越現世道德的全景思索、正邪不分立的理解與包容,也是面對太複雜世界的啞口靜言。《尋隱劍》的靜緩風格,恰恰是當代武俠所亟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