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一百三十四)——大唐背鍋俠崔希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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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馬拉雅的小夥伴大家好,藏史德雲社的老布,又來啦!

前面幾期老布簡單講了唐蕃前四次會盟的背景,嚴格意義上說,714年的河源、736年的涼州,只能算是劃界,到不了會盟的層級。706年的神龍會盟、733年的赤嶺會盟,纔算是正兒八經走完全部流程的會盟。

但談到唐蕃會盟的研究成果一般都不分會盟和劃界,所以咱們也按會盟說了。

從前四次會盟的背景上看,雙方可謂是各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各種勾心鬥角,各種盤外陰招。而且朝堂大臣和邊關將領的利益訴求還不一致,經常是這邊還談着呢,那邊都打起來了。

另外,其他因素也嚴重左右了唐蕃會盟的進程,前兩次是威壓北方的後突厥,後兩次是震懾西域的突騎施。

有時候我甚至會想,如果沒有這兩個勢力的嚴重威脅,唐蕃能不能完成這幾次會盟都是個問題。

但就算是完成了會盟,基礎也很不牢靠,經常是有個風吹草動,幾年艱苦談判的成果就會毀於一旦。

河源會盟在吐蕃的進攻中戛然而止,赤嶺會盟也在唐軍的進攻下迅速撕毀。這種得來不易,毀之輕鬆的局面,恰恰說明了,唐蕃戰爭是赤裸裸地爭奪生存空間的博弈。

這種類型的博弈,基本上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到雙方都打得精疲力盡,聽見戰爭倆字就想吐的程度,不會終結的。

而在現在這個階段,唐蕃還有憋着勁兒呢,離打得精疲力盡還有將近一百年的路要走。尤其是這個時期的唐朝,已經邁上了第二個巔峰期,國家力量的充裕,讓唐軍充滿了發動進攻的慾望。

所以,我們在玄宗一朝可以看到,唐軍主動進攻的次數大大增加,取得的戰果也更明顯。

發生在737年(開元二十五年)三月,河西節度使崔希逸的破盟攻殺,就是這種情況的典型例題。

我們就把這個案例拿出來分析一下,看看辛辛苦苦談出來會盟成果,是怎麼就破壞的,崔希逸這倒黴孩子是不是應該背這口大鍋。

733年的九月、734年的六月,唐蕃兩次在赤嶺上立碑盟誓,並且在第二次盟誓之後,傳諭劍南、河西州縣“自今二國和好,無相侵暴。”

這已經是很明確的國家意志了,各地州縣都得按令行事。

但傳諭河西纔過去了幾個月,崔希逸就帶兵殺入吐蕃界內二千餘里。他爲什麼不把盟誓約定當回事兒呢?

要想弄清楚這件事,我們還是得先來看歷史背景。

唐蕃之間的赤嶺會盟從730年開始談,一直談到了734年總算是談成了。

在談的過程中,有兩個關鍵環節一直都是爭論的焦點:

一個是河西九曲的地位問題;

一個是聯絡突騎施的問題。

還記得我們之前講過,開元六年(718年)五月,吐蕃送來的國書裡,雙方就開始掰扯突騎施的問題。當時吐蕃的態度是唐朝要是不聯繫,我們也不聯繫,你們都聯繫了,憑啥不讓我聯繫?!

結果這次和談直接破裂,到了開元十八年(730年)的時候,吐蕃送來的國書裡一個字也沒提突騎施,唐朝也一樣沒提。但國書裡沒提,不代表這事兒就沒了。

從開元二十年到開元二十四年(733年—736年)裡,李隆基給尺帶珠丹連續寫了七封敕書,這些敕書的全文都記載在《全唐文》284-285卷裡。在這些書信裡面,李隆基對突騎施問題,各種質問、各種憤怒,各種破口大罵。

比如說其中一篇裡寫道:“近得四鎮節度使表雲,彼數纖與突騎施交通。但蘇祿小蕃,負恩逆命,贊普既是親好,即合同嫉頑兇,何爲卻與惡人密相往來,又將器物交通賂遺?”

再比如另一篇裡寫,“突騎施異方禽獸,不可以大道論之,贊普與其越境相親,只慮野心難得,但試相結,久後如何?”[1]

李隆基爲什麼這麼激動呢?

是因爲可以決定西域格局的突騎施與唐朝漸行漸遠,到了734年雙方正式開打,而且李隆基發現單憑西域唐軍,還真是有點打不過。

從某種意義上說,唐蕃關係上最難解決的問題,河西九曲的歸屬,也是在突騎施快速崛起的背景下,纔得到了默認。

在李隆基看來,我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跟吐蕃簽了協議,結果吐蕃依舊聯絡突騎施,那我的代價不白付出了嗎?

另外,吐蕃也沒停下擴張的腳步,736年(開元二十四年)的春天,吐蕃發兵小勃律,當時第二次赤嶺盟誓還沒舉行。

李隆基致書尺帶珠丹,其中提到小勃律早就是唐朝的屬國,攻擊小勃律就等於是違背盟約,並要求吐蕃撤軍,但被吐蕃無視。

同時,吐蕃大臣芒布支帶兵進入安西,侵襲軍鎮,踐踏禾苗。此時西域的唐軍正在與突騎施激戰,唐朝認爲吐蕃的軍事行動,明顯是在配合突騎施汗國。

除了出兵勃律外,吐蕃還積極進軍西域,配合蘇祿對安西四鎮等唐軍駐地的攻勢。所以,在李隆基開元二十四年寫給吐蕃贊普的敕書中說:“近聞莽布支西行,復有何故?若與突騎施相合,謀我磧西,未必有成,何須同惡?”

敦煌文獻裡也記載:“開元二十四年,屬廬·莽布支綺窮領兵赴突厥。”

需要注意的是,莽布支帶兵進安西的時間,正好處於兩次赤嶺盟誓之間。

這其實就是唐蕃和談的特點,幾乎每次都是一邊談一邊打,撕破臉以後,互相指責對方破壞盟約。

除了西域方向,吐蕃還在向雲南用兵。

在唐朝大臣表奏裡,出現了“蕃軍已南取鹽井”的說法。[2]這裡的鹽井,就是今天滇藏交界處,芒康縣的鹽井納西民族鄉。

敦煌文獻大事記年也有,733年南詔使臣前來致禮的記載。

另外,吐蕃國內也在秣兵厲馬,徵調軍隊。在《大事記年》裡記載,734年徵集吐谷渾之青壯兵丁,克吐谷渾之“吃狗肉”部族,735年贊普檢閱軍隊,徵調丁壯,大論窮桑前往吐谷渾。

這些舉動都在刺激着唐朝的神經,最後的破裂出現在737年(開元二十五年)。

敦煌文獻在這一年裡記載,“論·結桑龍(東)則布引兵至小勃律國。冬,小勃律王降,前來致禮。唐廷使者王內侍前來致禮。是年,唐廷敗盟(滅小勃律)。是爲一年。”

這段記載裡面有幾個關鍵點:

1、當年春天,吐蕃發兵小勃律。冬天,孤立無援的小勃律臣服。

2、唐朝使臣來到吐蕃,很顯然是爲了小勃律問題,再次要求吐蕃撤兵。

《舊唐書·吐蕃傳》的記載是“其年,吐蕃西擊勃律,遣使來告急,上使報吐蕃,令其罷兵。吐蕃不受詔,遂攻破勃律國,上甚怒之。”

說實話,唐蕃之間的博弈醞釀到了這個階段,開打只是時間問題了,就是看從什麼地方開打。

這個終結赤嶺會盟成果的引爆點,就在崔希逸身上,就在河西走廊的旁邊。

我們把時間稍稍往回撥一點,來看看736年(開元二十四年)的河西走廊。

當時赤嶺會盟已經結束了,兩邊都宣喻邊境不得互相襲擾,但邊境上的守備並沒有撤銷。《舊唐書·吐蕃傳》的描述爲,“時吐蕃與漢樹柵爲界,置守捉使。”

於是,時任河西節度使崔希逸,便聯繫吐蕃守將乞力徐說:“兩國和好,何須守捉,妨人耕種。請皆罷之,以成一家豈不善也?”

這地方的蕃將乞力徐,已經不是714年進攻河隴的乞力徐了。

那個乞力徐的全名叫韋·乞力徐尚碾,是韋氏家族的大相,他在721年便去世了。

這位乞力徐的全名是屬廬·乞力徐囊恭,是屬廬氏的大臣,他是在韋乞力徐去世以後,才走進了吐蕃的權力核心圈。[3]

屬廬的乞力徐大將,聽到了崔希逸的提議之後,說:“您是忠厚之人,說得都是真心話,我肯定相信您。可你們朝廷裡有不少壞人,萬一要是搞事,趁我們不備,那後悔就來不及了。”

結果,崔希逸反覆要求,乞力徐就提出雙方再次盟誓。

於是,雙方在涼州殺白狗爲盟,而後各自撤去了守備。

這件事走到這裡,一起都挺好,兩邊的老百姓也都放鬆了,該幹嘛幹嘛。從當時兩位邊疆大吏能達成協議上看,雖然其他地方齷蹉不斷,但至少在青海湖附近,唐蕃關係還算比較鬆弛。

結果這種鬆弛的局面就被人利用了。

到了次年(開元二十五年)崔希逸的侍官,也是他的好友孫誨入朝彙報工作。正好趕上吐蕃進攻小勃律,李隆基寫信給尺帶珠丹,人家被給面兒。

孫誨爲了取悅李隆基,就隱瞞的雙方盟誓的事兒,只說吐蕃的邊防很鬆懈,建議趁其不備掩殺之。

於是,李隆基就派宦官趙惠琮來涼州問事,這哥倆一商量,矯詔要求崔希逸發兵。

崔希逸不敢違背,只能帶兵出征。唐軍深入青海兩千餘里,大敗吐蕃,斬首兩千餘級,殺傷無數,乞力徐隻身脫逃。

這件公然破盟的惡性事件爆發後,和平局面徹底破裂,唐蕃再無信任可言,“吐蕃自是復絕朝貢”。

揹着破盟黑鍋的崔希逸,心情十分沉重。他心裡很清楚,吐蕃的報復很快就會到來,爲此他特別加強了河西防禦的力度。

果不出崔希逸所料,開元二十六年(738年)的三月,“吐蕃寇河西,崔希逸擊破之。”

配合行動的鄯州都瞥杜希望趁吐蕃撤軍的機會,帶兵穿越祁連山孔道,攻陷了吐蕃的新羅城。《冊府元龜》

這個吐蕃新羅城,在兩唐書和通鑑裡都寫作吐蕃新城,可能是吐蕃佔領青海湖周邊以後,新建的一個駐軍據點。它的位置基本鎖定在青海門源縣的金巴臺古城,唐軍佔領此地後,設置了威戎軍,留兵一千人防守。

金巴臺古城南北長230米、東西寬200米,城垣靠山依河,雄踞谷口。從古城沿着山谷向東北走可直達涼州,這條路位於大斗拔谷和洪源谷中間的孔道,就是之前吐谷渾通河西走廊的伏俟北路。

經過了這次破盟事件以後,唐蕃正式開啓了戰爭模式,而這時候雄踞西域的突騎施也在唐朝和大食的聯手絞殺下敗落。

開元二十六年(738年)六月,突騎施蘇祿兵敗被殺。去掉心腹大患後的李隆基,也得以騰出手來,跟吐蕃再大幹一把。

於是,在攻取吐蕃新城後,杜希望又發兵奪吐蕃河橋,築鹽泉城置鎮西軍。吐蕃將領帶三萬人來攻,被杜希望率軍擊退。

二十七年的七月,吐蕃又來進攻白草軍和安人軍。白水軍守捉使高柬柬[jiǎn]于堅守二十多天,吐蕃軍隊未能得手。

不過這些戰事和崔希逸已經沒有關係了,因爲他離奇地死了。

兩唐書對崔希逸之死的記載,充滿了玄幻色彩。

《舊唐書》的記載是,“行至京師,(崔希逸)與趙惠琮俱見白狗爲祟,相次而死。孫誨亦以罪被戮。”

《新唐書》的記載也差不多,都說崔希逸和矯詔的宦官都是因爲背盟,見到了一隻白狗,然後驚懼而死。而另一個當事人,慫恿李隆基出兵的孫誨,則是因爲其他罪名被殺,也就是說三個人都沒有好結果。

相比之下,《資治通鑑》的描述就顯得冷靜許多,“崔希逸自念失信於吐蕃,內懷愧恨,未幾而卒。”

相對來說,通鑑的記載雖然寫得比較晚,但應該符合當時的歷史背景和崔希逸的氣質。

按照通鑑的記載,開元二十六年五月,崔希逸調任河南尹。這離崔希逸再勝吐蕃,僅僅相隔了兩個月。剛獲大勝便被調離,足以說明朝廷對背盟事件的態度。

另外,從記載上看宦官之死,顯然不是矯詔之罪。這也從側面證明了,崔希逸的背盟攻殺,朝廷是默許的。

只不過是破盟事件發生後,朝廷不想弄髒自己的手而已。

其實從崔希逸的人生經歷上看,他可能真是個是個懂廉恥、守信義、有底線的官吏。

在《大唐新語》裡記載這樣一件事,牛仙客主政河西期間,厲行節約,涼州庫府充盈,積攢的軍資數以萬計。

崔希逸上任後,並沒有貪沒上一任的功勞,而是表奏牛仙客的功績。一開始,李隆基還不太相信,以爲是官官相護,特意派刑部尚書來考察。

結果發現崔希逸上奏屬實,玄宗大悅,晉升牛仙客爲尚書。

從此事可見,崔希逸並不是貪功之人。

而且從乞力徐的話中也能聽出來,他說“常侍忠厚,必是誠言,但恐朝廷未必皆相信任。”

也就是說,您是忠厚之人,我是信不着別人。

結果這個忠厚之人,成了失信之人,而且他失信的人,還是個信賴自己的敵方將領,這更令他愧疚難當。

同時朝中的政敵,也用背盟來攻擊他。但崔希逸無論如何,也不敢將老大的意思公諸於衆,所以這鍋只能他自己背。

兩次大敗吐蕃,最得意的人肯定是李隆基了,他派王維以監察御史的身份,赴崔希逸身邊爲通判,並宣慰賞賜。(《爲崔常侍謝賜物表》,王維)

王維王老爺子,走在平沙遼闊的河西走廊上,心裡一激動,揮筆寫下了,不世名篇《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不過這首詩有人認爲跟崔希逸破吐蕃沒有關係。[4]

不管有沒有關係吧,崔希逸自己寫下的《燕支行營》,肯定是他主政河西時寫的,我們體會一下他當時的心情吧。

天平四塞盡黃沙,

寒冷三春少物華。

忽見天山飛下雪,

疑是前庭有落花。

參考書目:

[1]、《張九齡‘曲江集’敕書的文史價值

———開元二十二至二十四年突騎施蘇祿侵犯四鎮個案探究》_陳建 森;

[2]、《吐蕃王國的興衰》_薛宗正;

[3]、《吐蕃大將乞力徐小考》_羅藏;

[4]、《〈使至塞上〉與崔希逸破吐蕃事無關》_戴偉華;

《〈使至塞上〉與崔希逸破吐蕃事無關》求疵_陳鐵民

《王維出塞詩與吐蕃事略》_周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