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家長別搞那種挫折教育

12月22日,第十三屆本站教育金翼獎在北京隆重舉行。在主題演講環節知名眼科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陶勇醫生帶來主題爲《逆風起航,向陽而生》的精彩分享。

陶勇提到:

一直都有人在提醒,需要適度的挫折教育,但是現實世界中,如何“人造”出適度而不過度的挫折?在這樣平靜無瀾的生活下,還時不時傳來學生因爲心理問題而自戕自傷的報道令人扼腕,何況再刻意給他們施壓?所以,挫折教育似乎成了一個畫在牆上的餅,下不了嘴。

其實,這種可以形成精神免疫力的“苦難”,並不一定是要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從現實生活中,通過感知、共情他人的痛苦,將對他人的悲憫和支援,進化成自身的“糖丸”——抵禦打擊的疫苗,既培養對他人的善意,又對這世界充滿感恩,保持敬畏。

下爲陶勇主題分享內容,經本站教育編輯整理:

特別感謝,讓我參加教育界頒獎的盛典,誠惶誠恐,本人作爲一名眼科醫生來談教育是門外漢,對我來說是學習和交流。

今天給我的題目是“逆風起航,向陽而生”,因爲我本人是一個眼科醫生,接觸的是千千萬萬因爲眼疾而失去光明的孩子,以及這兩年接觸了很多中小學生和大學生,在他們這些正常人羣中和病患的兒童家庭教育中,讓我有一些驚訝,於是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我自己當醫生當慣了,總歸是一種習慣,看見一種異常,不平衡或者紊亂,就想自己開出藥方,今天我開的藥方是我自己的思考,不一定成熟和正確,希望大家多多指正。

我自己本人是一名10歲女兒的父親,在家裡和我老婆也會聊天,有時候也會聊女兒班上其他同學可能又在學輔導課,有成績的比較,經常我們倆會互相安慰,有時候也會說不行,咱們家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我老婆說其實咱們不僅沒跑,還倒退了兩步,她又在看電視,我們兩個常常互相安慰。

有這樣的文獻,2005年的報紙上說在廣東省四分之一的心理疾病就是兒童,這是一個很嚴峻的現象,現在來說可能情況更嚴重。在6-16歲的在校學生裡,北京市安定醫院鄭毅學者做了九年的研究,研究結果顯示17.5%的孩子們存在精神障礙,75000名大樣本的調查,精神障礙總患病裡包括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注意力無法集中,焦慮、對立違抗障礙、抑鬱和抽動。

這樣一個嚴峻的現象,常常讓醫生陷入矛盾,我們是不是隻需要把視力作爲唯一衡量醫療的指標,如果把一個人的視力恢復正常,但是他的內心還是陰暗的,算不算治療成功,我們希望一個人還原成社會屬性正常的人,對我們來說,不光面臨着眼盲,也得考慮治療心盲的問題。

這兩年我去了很多高校,包括去了清華、北大、北師大、中國公安大學等等,做了很多分享,也給了我很多驚喜和驚訝。

驚喜在於我發現現在的這些孩子們,他們的思想層面和觸達的思想深度比當年我們上大學的時候進步的多得多,但是這些天之驕子通過高考這樣一座獨木橋出來的名校學生,從和他們的對話中我也能感受到很多迷茫和困惑。

比如去其中一所高校大一新生說現在大一已經卷得很厲害,他說一般夜裡一兩點睡覺,更讓我們想不通的是,我們不知道我們做的這件事有沒有意義,這麼辛苦這麼累,就是爲了拿到一個好成績,當然這個好的成績不代表你一定爲下一個階段,比如爲找一個好工作做一個保障。

我自己也經常讀一些文學方面的書,最近讀到了《死物手跡》,裡面有這樣一段話,“世界上有這樣一種酷刑,既使是殺人慣犯聽說這個酷刑都要聞風喪膽”。

因爲在監獄裡這些罪犯經常做一些體力勞動,如果讓他們做建築,比如蓋房子,這種有價值有意義的活動,這些犯人會覺得很有趣,甚至會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匠人,覺得孜孜不倦。如果只是單純的機械性的讓他們把這個沙子從這個空地搬到那個空地,過兩天又搬回來,不創造任何價值,罪犯寧可死也不願意這樣,所以內卷可能是這個意思,需不需要只是給到學生一個成績或者一個指揮棒,讓他們在這種繁重、壓力大的過程中訓練自己,變成一個考試機器,還是希望讓他們有一個內生的力量,支撐他們尋找到自己人生的那一道光。

剛纔和吳院長(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副主任吳及)請教人工智能方面的東西,也聽到他的講課,這給我一個思考。我們現在肯定是遇到了問題,這個問題是一個社會問題,可能由方方面面造成的,但是有不同的尋找路徑來尋找解決答案,一種可能是我們更向科技尋找,我們開發人工智能、運算、算力各種程序算法,希望從這樣的更高速更有效的體系中尋找解決方案,還有一種可能,承認人的可塑性,讓我們從其他的方面,從人文方面、從性格養成的方面和我們其他環境的形成方面,從人的本身找答案。

現在也有很多人給我寫信和郵件,其中有一些讓我覺得很有意思。這個人說,醫生,最近我進了一個超高度近視的羣,發現很多人因此而自卑,也有很多人因此不敢婚戀,甚至抑鬱自殺的傾向。我覺得很驚訝,只不過因爲有近視,心理上會這樣陰暗。

在臨牀上我們發現確實有這樣的情況,那些常常說我不想活了,你看他的病歷本,視力還行,矯正視力1.0,你會納悶爲什麼不行了,他說我擔心明天會復發,他始終活在恐懼中。

我在回覆信息的時候是這麼回的——“謝謝你的來信,你的來信讓我感到如此驚訝,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微信羣,我更不知道,近視給你們造成如此的困擾,以至於驚訝的程度和我在幾年前看到雙目失明的盲人,他們也建微信羣,一直不停的在微信羣裡講笑話,這兩種驚訝程度對我來說是一樣的”。

因爲這些視障人士,我原本覺得他們應該覺得自己需要同情,應該是很抑鬱,但現實是他們活的很快樂。而這些正常人擁有健全的肢體,反而活在恐懼和悲哀中,這個讓我驚訝。在校園裡這種病叫“空心病”。

大家很忙,壓力很大,但是沒有內心價值支撐,尋找到自身的一道光,如何解決,想辦法讓空心變成實心,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我自己回顧了一下20年來的歷程,我始終覺得幸福度蠻高的,反思過來,現在的模式,針對生活、工作和人生,可能有三種模式:

第一,把工作和線下當成一種透鏡,完全是光線平進平出,中間沒有任何損耗,心態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工作學習在內心中留不下任何印象,留在回憶中的都是美食、遠足,和家人陪伴的時光;

第二種,反光鏡,我們的職業和學習成爲反光鏡,例如你在單位,領導給你很多,績效考覈指標很難完成,KPI壓力越來越大,客戶也刁難你,在工作中積累了很多負能量,他們在消耗你,將工作中的負能量反射到你的內心,於是你回家之後可能跟家裡人吵一架,本來給你做飯的親人沒有任何錯誤,你非得說他做的不好吃,以及你需要經常定期的休假,把自己負面的能量消耗了。

第三種,我今年寫了一本書《自造》,學習和工作還可以成爲窺鏡,通過一些管鏡可以讓你看到內在的不一樣的世界,就像望遠鏡一樣,透過現場看到本質,在工作和學習中體悟到自身的成長,心胸的開闊,認知的加深,包括對人性,對善惡,對生死等等很多的理解在加深。

另外一個故事,七年前,我接觸到一個患者,廣西的女孩“薇薇”,當時才8歲,做完白血病骨髓移植,生病保住了,但是眼睛得了疾病,鉅細胞視網膜炎,經過反覆的治療,最終結果不是很好。

期間有兩年視力恢復的不錯,恢復到0.2的視力,她參加了繪畫比賽,獲得中國兒慈會一等獎,繪畫名字是《我的世界》,對薇薇來說她的世界在醫院裡度過,但是她卻用彩色的蠟筆記錄下這一切,評委問爲什麼用彩色記錄下醫院裡的一切,薇薇說我特別感謝醫生護士阿姨給我治療,因爲我知道我的病不太好治,但是他們還是頂着壓力給我治,我很感激他們。

原本是蒼白的畫面,在孩子的印象裡是這麼溫暖的畫面,當時她得了一等獎,有五千元的獎金,她本身家庭不富裕,但是她還是拿出一千塊錢給了一個更困難的河南的患者,最後,不幸的是薇薇的雙眼完全喪失了光明,她憑着記憶做了很多工藝品,捏出許多手工藝作品。

她有時候會到北京來看我,爲此還寫過一首詩《尋光的飛鳥》,“那一年的夏天,我失去了僅有的一點視力,從此所有的色彩離我而去,我雖身處黑暗,心向光明,我希望所有跟我一樣視障的兒童,都能成爲花叢中最堅強的那朵小花,都能做那一隻尋光的飛鳥”,這些讓我很感動,也很驚訝。

這是一個雖然失去視力,但是內心光明的孩子,同樣是接觸這些生病的孩子,如果我們給予他們的教育方式,採用不一樣的教育方式,可能是另外一個結果。

就像文獻中指出的,有一些兒童會哮喘,哮喘很難受,呼吸困難等等,但是和養育健康兒童相比,如果養育哮喘兒童過程中出現了過度保護的傾向,當然過度保護傾向很正常,但是最終在真實世界中研究的結果發現,對於這些哮喘兒童來說,因爲接受到父母過度的保護反而會影響自身情緒,產生焦慮、抑鬱,而這些更加誘發哮喘加重疾病,這就是不虞效應。

我們對於這些哮喘兒童來說,過度的保護他們,最終造成他們情緒上更加焦慮,壓力更大,加重疾病。對於這些孩子來說,失去光明對他們不意味着失去全部,如果失去正常的教育方式,讓他們覺得有一種被需要感和實現價值的可能性,在我們眼裡如果這些病孩子成了廢人,那他們才真正的是廢人。

在我的書籍《自造》裡寫到這樣一章“苦難糖丸”,我自己上醫學博士那一年,遇到一位生理學的教授,他說他夫妻倆一致決定重點培養個這個孩子,他愛人跟他一起國外留學,前途一片光明,但是爲了家庭,他愛人犧牲了自己,在家裡看着孩子,他兒子在家裡接受軍事化管理,電視不看,遊戲也不玩,最後考上了五道口的名校,但是這個孩子大一就退學了,因爲他接觸了網絡遊戲,不可自拔,成了網癮少年。

我也頗爲感慨,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不培養一點對花花世界的免疫力真的不行,我們應該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給他一點挫折教育,但是問題是我不太相信,真的能給他挫折教育嗎?就像我的老家江西,原來一個代教老師說現在不敢帶孩子春遊了,因爲責任太大了,大家都說要給孩子挫折教育,但是現實情況,你真的讓他感受到挫折嗎,最多帶他去一趟農村就是體驗生活,所以我不覺得你在真的世界中給他足夠劑量的挫折。

在這本書裡“苦難糖丸”裡分享了我自己的故事,我媽有五姐妹,二姑是脊髓灰質炎,她的一生就此改變了,我爸媽從小讓我跟她多接觸,給她送飯,拎東西,在我很小的烙印中,有一種感覺我覺得自己能夠正常行走就是一種幸福,因爲有了對比,你會覺得你的健康就是一種莫大的財富。

我在醫院裡上班,醫院裡的病人太多,就得走樓梯,把電梯讓給患者走,大家總會抱怨,又傷膝蓋、毀關節,半月板受損等等,但是我自己在這樣一個爬樓梯的過程中不太會抱怨和埋怨的心態,我覺得跟潛意識裡因爲我自己會覺得有健全的雙腿能蹦能跳就是幸福的有關。

醫療上,糖丸是類似於疫苗的一種東西,讓你產生抗體,就像在1798年英國醫生髮現給牛擠奶的女工不容易得天花一樣,你如果能常常接觸到那些相對處於需要幫助的人羣,即使不能定義爲挫折教育,但是他在你的潛意識中,仍然讓你認爲自身的存在就是一種幸福。

我建議作爲一個醫生來說,對於身體有疾病,無論是心理還是身體的疾病,或者處於相對弱勢,哪怕成績不太好的孩子來說,我們應該避免過度的保護和情緒的放縱,至少在內心裡要把他當成一個健全人,孩子的內心纔會健全,你要覺得他自己可以實現自己的價值。

有一次,我在北大人民醫院,我老主任請了幾個外國的教授在一起吃中餐,老外用筷子用的不好,我們總是會特別熱情,有時候過度熱情,幫教授夾菜。但是我的導師提醒我,他說你不要這麼幹,因爲在他們心中會認爲你過度殷勤給他們夾菜,他們會覺得自己無能,你要讓他自己做,讓他發現另外的創造價值的點。

對於正常的孩子來說,有時間,我們也不用真的給他們吃苦的挫折教育,哪怕陪他們去養老院、孤兒院,或者臨牀關懷醫院做慈善公益,他可以接觸到生病的那些人,這個也可以培養他們抗打擊的能力,就像疫苗一樣,這種劑量就夠讓他們產生對挫折和打擊的抵抗力,也能讓他們感恩自身的健全,在現實中通過感知進而共情他人的痛苦,從而將悲憫化爲糖丸,這是給大家的一個建議。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