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在大陸》爲什麼我連「正常道路」都走不好?

《我在北京》。(作者提供)

這篇故事是依據我碩士畢業後半年的經歷改寫,也就是發生的時間點是在2015年。

那時大陸年輕人,在我眼中生機勃勃,有許多對未來的期望,同事之間討論的就是薪資太低啦!誰誰誰都比我高,誰誰誰在某外企福利如何如何(想當年,外企還是香的)。

而現在,我成爲小年輕口中「好羨慕你畢業得早」的「資深職場人士」。

近兩年我看到很多年輕人在喊躺平、開始反對內卷,認爲名校畢業出來做一份「好像不怎樣」的工作也沒什麼。這讓我一直想到以前的自己——那個終於有「名校學歷」,以爲自己人生從此可以如同媒體上說的那樣,以爲「這是我應該走的正常道路」。

但畢業後半年的我,是真的好痛苦。我常在酒吧買醉,喝醉就哭,職場上我被分派的任務越來越少,我對自己越來越沒自信。

我不懂爲什麼別人都可以,我不行?

若離開臺灣,是爲了打拚出一個未來,但我到底在做什麼啊?爲什麼我連「正常道路」都走不好?

「哈啾!」我打了噴嚏,爬起牀把空調開起來,該死的上海沒有供暖,我把暖空調打開,看着一片漆黑的房間發呆。

我又想起當初下定決心到北京的自己了,只是兩年多後,我再次印證自己的無能。

「你爲什麼不像方方那樣能幹啊,都是北大畢業的。不過……也是,你是臺灣人嘛,臺灣人上北大通常沒有那麼難,能力差一截也正常。」在進入這家公司後我聽總監說過數次這種話,剛入學北大時同學也會說「臺灣人上北大很容易吧」,但是同學間的戲言和上司的諷刺還是不一樣。

「她就是很討厭啊,沒關係,混個一兩年你就有在外商工作的經驗了,到時跳去其他公司容易多了,還不用拿這麼破的薪水。」比我小一歲的同事安慰我,我們入職的新人試用期都是六千五百元(人民幣,下同),半年後再調。

「試用期轉正後不是會調到八千嗎?也沒有很低吧。我們是新人嘛,慢慢練。」我跟同事說,同事「嗤」地笑了一聲,「八千?八千算什麼啊,我同學畢業的一萬都有了。」

北大畢業後我陷入了新一輪對大陸的迷惘,我看到太多青年拿着六七千或八千的工資,開口閉口就是「我朋友已經一個月一萬五」、「一萬五沒什麼吧?我朋友畢業三年都兩萬了」。

這些碩士畢業生口中的上海薪資似乎已媲美倫敦,街道上九零年的小白領拿着嶄新的iphone和奢侈品提袋,在大陸一線城市年輕人口中六千五或八千月薪都是短暫的,似乎在很快的將來,他們也會成爲別人口中的「我朋友畢業兩年都一萬五了」。

他們對自己的未來似乎無限樂觀,認爲自己明年可以加薪百分之十五、後年可以再加百分之十……而我,會在內心不斷吶喊「主管會給你加這麼多嗎」、「萬一失業怎麼辦」?

這是我強烈羨慕大陸同齡人的──對未來樂觀、相信社會整體都會越來越好,相信自己的工作前景會越來越好,「懷抱希望」是一筆很好的財富。

而我沒有。

部門主管不久前沉痛地跟我說「你或許過不了試用期」,要我有心理準備。而後又善良地安慰我幾句,「其實也不是你多差,是總監不看好你,或許換家公司會更好?其實,幸好你才畢業不到半年,再找工作應該不難,放心如果下家公司做調查的話,我們不會說你是試用期沒通過才離開的……」

是怎樣的失敗者會過不了試用期啊?我有好的學歷、在臺灣有一年工作資歷、有至少一半的同事都比我小,我還是相關專業畢業的。我爲什麼連做幾個ppt、想幾個活動策劃都沒做好?

客觀地說,我們部門那位成天大吼大叫的總監確實讓我很崩潰,我更痛恨她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北大的喲,連這個都不會」,我也並不喜歡這份工作。但是它至少是頗有規模的外商,有咖啡店、食堂還供應西餐的外商。

北大畢業後進大型外商、待個兩年後跳槽去另一家外商,然後成爲別人口中月入兩萬的白領,這就是正確的、而且是所有人都走的「正常道路」不是嗎?

爲什麼我連「正常道路」都走不好?

我還能找得到比這家公司更好的公司嗎?跨年夜我趴在酒吧的桌子上哭得要死要活,一邊哭到打嗝一邊灌下不知道第幾杯自由古巴,然後手機響了,是我媽。

「你沒事吧?你沒有去外灘跨年吧?剛剛上海跨年發生踩踏事件你知道嗎,還有臺灣人受重傷……」我聽着老媽的絮絮叨叨,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我媽似乎察覺不對。「喂,你沒事吧,沒事就說話啊!」

「沒事,我掛了。」

「你這孩子真是……」沒等我媽說完話,我按下結束通話鍵。

或許有人會輕描淡寫地說,大不了回家啊?

大不了回家──這種話根本是所有在一線城市漂着的人的剋星。是,誰都知道在老家可以過得很好,比如我東北的同事就常說,家裡有三套房子,每套都超過一百坪米,還有個大院子可以養三隻大狗,她爸媽難以理解她爲什麼要在上海住鳥籠,她媽媽看見她住的房間後眼淚往下掉「你的房間比我的衣櫃小啊!女兒啊,何苦吃這種苦呢。」

我就跟所有來自大陸二三線城市的孩子一樣,在一線城市忍受比臺北捷運擁擠十倍而且秩序混亂的地鐵。

東北同事問過我,「我不想在老家,是因爲不想年紀輕輕就過着如同白開水一樣無味的退休生活。但是你不一樣,你是臺灣人啊,跑出來受苦幹嘛?」

我們這些臺灣北漂,與大陸北漂,到底有什麼區別?

我想拚出一個不是白開水般無趣的未來,我想感受從月薪六千五跳到月薪一萬五的起伏感。我甚至有時做白日夢:等到三十歲那一年,會被登在臺灣《商業週刊》上,像是那些在大陸小有成就的臺灣資深白領一樣牛X地說「別隻看到北京上海的機會,大陸人是狼,臺灣人是羊,不努力隨時會被吃掉!」

噢,只是當初真沒想過的是,人生未必會如你規畫的那樣。你可能連試用期都過不了,你可能只有少少的存款就要在高昂的一線城市開始找工作,你可能──你可能真的會被「吃掉」,然後灰頭土臉地滾回臺灣。

想到這裡,我忘記自己身在酒吧,哭得更悽慘了,眼淚鼻涕混着酒吞下肚,一旁喝酒的客人用眼尾不斷瞟着我。

「你怎麼了?」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轉過頭,那是個挺好看的西方大叔。

「沒事,我是個失敗者。」我脫口而出,當然是說中文,我就跟許多東方女孩一樣,可以考出漂亮的英文成績,卻說不了一句簡單的英文問候語。算了,這裡是中國,本來就該說中文。沒想到那位西方人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了一句──「美女,你是不是有問題啊?」

「剛纔上海發生意外事件,死了很多人你知道嗎?人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幸運,我願意用我現在的一切來換到重回20多歲的機會。你多年輕呀,Have a nice day。」西方大叔對我舉起拇指。

Have a nice day。我也舉起拇指,然後一踏出酒吧的大門,立刻把一肚子朗姆酒和苦水全吐在快結冰的水溝蓋上,一邊吐到眼淚流下來,一邊又莫名地想笑。對啊,我還活着,我才25歲,我有什麼好自暴自棄的?

當然,這樣的正面想法只維持了三秒鐘,然後「我要被開掉了」這幾個字重新浮現在我腦海裡。

我滿身酒味和滿臉淚痕地跳上出租車,衝回家,把自己摔在牀上。那晚我夢見總監化身成一隻三枝頭的怪蛇,我拿着小水果刀防身,卻難逃被吞下蛇肚的命運──幸好,鬧鐘響了,我按掉鬧鐘,猛地想起今天是1月1日,不用上班,新年快樂!

按掉手機鬧鐘的同時我發現微信有個新訊息,「打給我,可以給你介紹工作」,發信者是個跟我不那麼熟悉的臺商阿姨。等等,她怎麼知道我即將失業?

這個疑問浮現的下一秒我就找到答案了,在我昨天喝下第四杯酒後我在朋友圈打下「我試用期不會過!我要失業了!」

我看着臺商阿姨的信息,有些猶豫──我該打給她嗎?

許多大陸朋友不知道的是,對於孤身一人漂在大陸的臺灣人而言,「臺灣老鄉」是一種神聖又可怕的存在。打從八零年代開始臺灣的經濟黃金期結束,一波波臺灣人涌入被稱爲「淘金地」的海峽對岸。

由於抱團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這些獨身在異鄉的臺灣人組成了大大小小的臺灣圈子,有一起吃吃喝喝的「臺灣飯糰」,有一起創業的「臺灣創業團」,名稱不同但目的基本都一樣──偶爾一起吃吃火鍋或開開派對。

通常火鍋會在某個臺灣人開的臺式火鍋店,而派對必備的就是炸雞排和珍珠奶茶。

據說這些圈子內部也會有勾心鬥角,比如誰看誰不爽、互相競爭,各自拉幫結派之類的,更有「臺流」這種可怕的「都市傳說」存在。臺流,就是那些揹負家人厚望到大陸做生意,最後生意失敗、但沒臉回臺灣的可憐人,九零年代開始遍佈大江南北和各個「臺灣飯糰」中,許多人最終靠老鄉救濟或騙吃騙喝維生。

此刻我糾結不已的重點便是,我們雖然互有微信但從不聊天,誰知道這位陌生的臺商阿姨找我,是真要介紹工作還是騙我的錢?

等等,郭珉珉,你在想什麼?你現在有錢可以給人騙嗎?現在有幾個在北京上海的臺灣人混得比你慘?我抱着賭一把的心情,按下了微信語音通話鍵。

「珉珉呀?我是章姐啊。聽說你可能要換工作了對吧?」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臺灣腔,臺灣人很可愛的一點是講話客氣,不會直白地說「聽說你要失業了」,而是旁敲側擊,「最近想換工作吧」、「最近工作還好嗎?有轉行的意願嗎?」

「你還在上海呀?上海很漂亮吧?我覺得上海比北京適合生活太多,食物和氣候都比較合臺灣人的習慣,而且南方人也比較有禮貌。」

「你有想回來北京工作的意願嗎?」章姐問。

「嗯?有機會的話當然會考慮。」

「是嗎?那太好了。」章姐的聲音聽起來挺開心,「我的公司要招人,這份工作應該挺適合你的,你口才還不錯,人也挺端莊大方,而且還有親和力,我覺得你很適合。」

「請問一下,這份工作做什麼的?」

「啊,你不知道我的公司是做什麼的嗎?我們是賣高端訂製內衣。我們的客人至少都是有消費力的中產階級,客戶來源完全不是問題啊。而且我們跟各大美容院都有合作,通路完全沒有問題。而且我們家內衣和其他家的內衣都不一樣,爲每個人量身打造的,你看到就知道了。而且……」

「章姐,等等」我在她說到第三個「而且」時打斷,「所以我是去做什麼職位的?」

「我剛說了呀,我們是賣訂製內衣,你當然就是來幫我們賣內衣呀。我這個老闆也是內衣銷售,相信我,天底下沒有比銷售更有趣的職位。」

「我……」我第一個念頭是抗拒,「但是我沒有相關經驗,怕給您添麻煩……」

「銷售是最不需要相關經驗的了,這是份只要努力、有熱情就可以做好的工作喔。你不要覺得自己不行,嘗試了才知道行不行嘛。相信我,這是份有意思的工作,而且我們底薪雖然只有四千,但有公司宿舍啊,不用付房租,省了多少啊。」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勝任呢……」我腦袋亂轟轟地一片,但隨即章姐說的話卻打動了我。

「珉珉,妳還年輕,你不要被『銷售』這兩個字的表象困住,多嘗試才知道自己適不適合。如果你不給自己嘗試的機會,你就不會知道那條路的風景如何,不是嗎?」

「放心,如果有困難我會幫你的,臺灣人幫臺灣人嘛,在這裡我們都是自己人。相信我吧,好好考慮。」不等我回答,章姐就說要去開會了,匆匆掛上電話。

臺灣人幫臺灣人?剛到北京時,一位浪跡臺灣圈子的前輩千叮嚀萬交代「大陸的臺灣圈子複雜,聽到那種臺灣人幫臺灣人的話都別輕信」,但是,章姐的幾句話回想在我腦海裡。

有住宿,你又不會流落街頭,怕什麼?你還年輕,不嘗試怎麼知道?

春節過後,我拖着行李箱站在熟悉的北京地鐵裡,還沒回過神──天啊,爲何一下子變成這樣?我從大型外商的公關變成……訂製內衣銷售員?

(郭雪筠/臺北女孩看大陸)

(本文節選自郭雪筠新書《我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