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宏大的主題和故事也離不開日常的生活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執導的電影《如父如子》12月6日在中國內地上映,繼《小偷家族》上映6年後,是枝裕和再次爲宣傳影片而來到中國。性格溫和、談吐輕柔的是枝裕和對於中國影迷的熱情支持表達了深深的感激。他說自己每次造訪中國,都能收到大家精心準備的小禮物,以至於每次回國時,行李箱都是滿的,有時候甚至要另外打包託運回去。“影迷們會給我準備手作的禮物,還會給我畫畫,所有的禮物都特別可愛,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厚愛,謝謝你們。”

而對於電影《如父如子》,是枝裕和真誠地向年輕觀衆發出邀請:“當你們將來步入婚姻,有了自己的小孩後,我期待你們能重返影院,再次品味《如父如子》,這正是我創作這部電影的初衷。”

相比題材是否新鮮,導演是否有切身體會更重要

是枝裕和1962年出生於東京都,早稻田大學畢業後,開始拍攝電視專題紀錄片。1995年他執導了電影處女作《幻之光》,入圍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之後的《無人知曉》《步履不停》《奇蹟》《海街日記》等電影均獲得業界和觀衆的高度評價。《如父如子》獲戛納國際電影節評審團獎,《小偷家族》獲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怪物》在戛納電影節上獲得劇本獎,他導演的《掮客》讓出演主角的韓國演員宋康昊成爲韓國電影史上首位戛納影帝。

電影《如父如子》講述的是兩對父母在撫養了孩子六年以後,突然得知自己的孩子並非親生之後發生的故事。一面是血濃於水的血緣紐帶,一面是朝夕相處的親情羈絆,原本平靜幸福的生活被一朝打破。在兩個家庭的困惑、徘徊與掙扎中,有關“何爲親子”、“何爲家人”以及“何爲家”的答案逐漸在細膩平靜的情感暗涌中浮出水面。

電影以深刻的親情探討和細膩的情感描繪見長,沒有宏大的場面和激烈的衝突,卻能在平凡的生活場景中,觸動很多人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是枝裕和導演通過細膩的鏡頭語言和真實的情感表達,讓觀衆在觀影過程中不斷思考:什麼是真正的親情,什麼是真正的家庭。

有影迷表示,“抱錯孩子”並不是多麼新鮮的題材,但是枝裕和導演卻拍出了不一樣的感覺和味道。對此,是枝裕和認爲:“比起題材是否新鮮,更重要的還是導演是否對這個題材有切身的體會,有體會,就能拍出自己的特點。”

是枝裕和曾拍攝了八年電視專題紀錄片,“社會性”成爲他創作中的一大標籤和特色。是枝裕和擅長在溫情和美好的背後,嘗試揭露傷感與殘酷的真相。

對於自己拍的電影是“治癒”還是“致鬱”,是枝裕和坦承自己從未想過,“我沒有想過讓影片結尾快樂一點還是悲傷一點,我就是自然地講述故事,讓觀衆和主人公一起思考。我寫劇本時不會刻意煽情,試圖讓觀衆落淚。比如說,《小偷家族》,有的人看了結尾覺得悲傷,會落淚,但也有人會覺得治癒。”

是枝裕和希望觀衆放鬆,以各自不同的角度觀看他的作品,“所有的事情都有它的一體兩面,有表裡、有陰陽,這也是我希望自己的電影能給大家帶來的感受。”

創作《如父如子》,是因爲女兒說“你再來”

回憶拍攝《如父如子》的契機,是枝裕和坦承與自己做了父親有關。那段時間的他忙於工作,陪伴女兒的時間特別少,“有一天我回到家,女兒見了我一面,第二天我要走時,她跟我說‘你再來’。我那時突然覺得,她會不會認爲我是一個常來她家的大叔?這一刻成爲了我開始創作這部電影的一個起點。後面的故事也是從這時展開的。”

令是枝裕和遺憾的是,自己雖然拍了《如父如子》,但之後依然沒有時間陪孩子,“除了在日本,我之前還在法國、韓國拍電影。在法國一年多的時間,和孩子沒有見面。我給孩子發消息說‘我沒有時間陪你,不好意思。’結果孩子回覆我‘沒關係你不用介意’,她好像對我經常不在家這件事已經習以爲常了。”說到這裡,是枝裕和頗爲慚愧地說:“我真的不是一個能夠給別人提意見的好爸爸,在這方面,我無法給年輕人建議,不會給年輕人指導。”

但是,是枝裕和希望在《如父如子》中和觀衆一起探討如何做父親。“福山雅治飾演的良多,事業有成,家境優渥,弄錯孩子這事兒讓他進入一個困境,思考應該選擇血緣還是選擇陪伴。良多一直以來被固有的父親形象所束縛着,所以,當他看到另外一家人的父親的時候,纔開始重新思考自己和兒子的關係,進而重新審視自己作爲父親的身份。我在設計結尾的時候,一直覺得他們兩家應該開始摸索、探討如何成爲真正的父親。”

講到血緣問題,人們經常說起“生恩不如養恩”和“血濃於水”。那麼,生恩和養恩到底哪個重要?是枝裕和認爲這件事情很難說清楚,“日本非常重視血緣,血緣親情在日本社會是常常被放第一位的。但我一直想要講述另外一種不一樣的看法,這也是爲什麼我拍了這麼多作品,去不斷地嘗試描述這件事情。但這個問題其實沒有答案,我也只是把這個話題展現出來讓大家思考。比如《如父如子》中探討的是:究竟是血緣還是歲月塑造了家庭?在《小偷家族》中探討的則是:我們是否可以在血緣關係之外塑造一個家庭?”

很多人年輕時,都不希望活成父母的樣子。可是年紀越大,卻發現自己與父母越像。是枝裕和笑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的人想成爲父親的樣子,結果成不了;而有的人不想成爲父親那樣,偏偏最後和父親很像。這是我不斷思考的,也是我正在經歷的事情。尤其自己上了年紀之後,我覺得自己跟父親越來越像。我以前不想成爲我父親的樣子,但最近我發現我的眉毛跟我父親一模一樣。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子欲養而親不待’,如果你們父母還在的話,一定要好好珍惜他們,好好孝順他們。”

是枝裕和坦言,自己不是一個善於表達內心情感的人,“你看我的電影當中,經常會出現嘴特別笨、不太善於表達、不太善於言辭的人物。”但讓是枝裕和高興的是,這種不善表達的人物也頗有擁躉,比如《如父如子》中,觀衆都喜歡LilyFranky(中川雅也)扮演的父親,“這個父親雖然沒有在嘴上說什麼,但他用行動表達了對孩子們的愛。”

是枝裕和還透露,自己非常喜歡影片中兩位母親擁抱的情節,“其實在我第一次寫劇本的時候,沒有這個場景,後來電影拍到這裡的時候,看到扮演母親的尾野真千子和真木陽子擁抱在一起,感覺真美好。女性之間的情感和男性不太一樣,男性在一起,往往很快就會出現某種對抗意識或競爭意識,但是女性就不一樣。目睹這樣一個擁抱的場景後,讓我覺得這兩個家庭最後應該不會走向破碎。可以說,這兩個女性擁抱的場景,帶給我一種希望之光。”

“人”比“故事”更重要,細節更是決定一切

是枝裕和以拍攝家庭題材著稱,他表示,自己很多電影的拍攝契機都與自己的生活有關,“失去父親、母親的時候,有孩子的時候,家庭發生改變的時候……這樣的時刻,往往會成爲我創作的源泉。很多電影的誕生就是從這樣的時候開始的。比如《如父如子》,是在我有了孩子的時候——有了孩子,但卻沒有做父親的感覺,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是我創作這部電影的契機。《步履不停》則是因爲母親去世。”

在是枝裕和的很多電影當中,社會議題只是一個背景或者是一個觸發事件,他更關注的,是在這個事情發生之後,一個家庭或者一個人如何調整或癒合。對此,是枝裕和坦承自己只會刻畫小故事、小人物,並不擅長描繪宏大的世界景象或戰爭場面,也不會製作那種類型的電影。“我更傾向於採用我的敘事技巧來講述那些發生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小故事,關注那些平凡人物的點點滴滴。同時,我也認爲,即使是那些宏大的主題和故事,往往也是從每個獨立個體的身邊細節中生髮出來的。”

在是枝裕和看來,電影就是要對日常生活進行豐富的描述,並且把它真實地傳達給觀衆。“人”比“故事”更重要,而細節更是決定一切。“人生不就是一點一點這樣的小細節積累而成的嗎?最真實的生活反而是影像很難表達的。我在寫劇本的時候,就跟畫素描一樣,有意在很細微的地方進行創作。我對人的觀察和描寫都是從細節開始的。我不會根據主題、內容來決定攝影機的位置和鏡頭,而是更關注拍演員的情感,讓鏡頭越來越‘靠近’人。”

說起細節,在《步履不停》和《如父如子》中,都有回家吃外賣壽司的情節,這是導演刻意設置的嗎?是枝裕和表示,在日本,一般來講,家庭聚會人多的時候如果點外賣,通常會點壽司。“可能因爲吃壽司方便,就算放時間長了也能吃,沒有冷熱的問題。另外,全家人坐在一桌吃,壽司可能會比較合適,有點像火鍋那種感覺。在日本人的生活習慣中,婚喪嫁娶這些大事的餐食,一般都願意點壽司。”

此外,是枝裕和說,“在日本人的文化中,壽司本身也是有‘等級’的。如果一個人上來第一筷子就夾金槍魚壽司,可以看出來這個人非常沒有體諒心。所以有時候看一個人,可以看他吃壽司從哪兒開始,最後剩下什麼。在很多家庭的餐桌上,一般剩下的會是沒什麼人愛吃的雞蛋魚子燒,媽媽們會在最後說:‘剩這點了,趕快吃了收拾了’……通過吃壽司,可以觀察感受到現場的人物關係和氛圍。”

是枝裕和說自己沒有駕照,出門都是坐電車,因此他的電影中自然少不了坐電車的戲。但是“電車的戲特別不好拍,因爲車到站會停,停了以後就會進來新的乘客。所以,拍攝時總要停,然後再來拍,一次次重複。《如父如子》中有一場戲是慶多和媽媽兩個人坐電車。我們本來想要拍的那個場景,是想在電車停之前拍完,這樣就不會有新的乘客上來。但因爲慶多臺詞總忘,所以拍了好幾次都沒有拍成。最後一次,電車到站了,停了,其他乘客都下車了,只留了母子兩個人。我們於是拍了他們母子對話的場景。這個場景不是我最初設計的,但你們是不是覺得它挺好?在現場,經常拍出比預想更好的場景。”

說起《如父如子》中小朋友的表現,是枝裕和稱讚他們演得很好:“我沒有給他們講劇本,幾乎連影片講的什麼故事都沒有給他們交待,小朋友和他們的父母手上也沒有劇本,所以他們基本上不知道故事情節。每次拍攝時,我只是告訴他們今天要去拍戲了。於是,在他們並不清楚具體故事的情況下,這部電影就殺青了。”

是枝裕和說,影片中扮演琉晴的小演員黃升炫是個特別愛反問的孩子,“在試鏡的時候不管你說什麼,他都要問爲什麼。我決定用他時,工作人員有人反對,說‘你要用他,這個片子就拍不下去了’。而且我們真正拍攝的時候,跟他說什麼,他都不愛聽。唯獨扮演父親的中川雅也說什麼,這個孩子都聽。電影中有一個情景,父親跟他說,你從今天開始就在這個家住了,這個孩子就一直在問爲什麼。這其實是我設計的一個片段,拍的時候,我跟那個孩子說不管一會兒跟你說什麼,你都要問爲什麼——這段就這樣拍下來了。我發現,這個過程當中,本來很多大人完全沒有意識到的問題,通過小孩子不停地追問,大家纔會產生一些反思。這種反思甚至會有一種‘細思極恐’的感覺。”

保持自己的節奏,電影只有有趣和無趣之分

如今短視頻流行,人們似乎對很多事情失去了耐心,相比之下,是枝裕和似乎成爲“異類”,因爲他始終在以自己的節奏拍電影,娓娓道來地講故事。提及這一點,是枝裕和笑說,自己不覺得電影節奏慢,“好像人講話一樣,你們覺得我講話慢嗎?這就是我的速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節奏,我就是用自己的節奏講我的故事。每個人講話的語速都不一樣,每個人的心跳都不一樣,所以我想今後拍攝影片,還是按我自己的節奏,不會變。但是,我也會有跑起來的時候,我也會有駐足不前的時候,這種節奏我會保持的。”

對於電影未來的趨勢,是枝裕和認爲,電影會不斷處在變化中,而不管如何變化,對於電影創作者來說,“重要的一點是,你要經常反問自己,你心目中的電影是什麼樣的?然後通過創作作品去不斷思考這個問題。”

是枝裕和不認爲電影有商業與藝術之分,在他看來,電影只有有趣和無趣之分,“一部電影的價值並不在於票房多少。我在創作時也從來不會把票房作爲出發點。我關注的就是身邊的人物和故事,以普通人爲對象去創作。我想這也是我作品的價值和魅力所在。電影有兩面性,有商品的一面,也有藝術品的一面,兩者是相互關聯的,電影既是文化,又是產業。平衡它們很難,但是過程很有趣。”

是枝裕和喜歡來中國,喜歡與中國觀衆交流,“我感覺中國的觀衆朋友們相對來說更年輕一點,而且大家充滿了活力。每次來到中國,中國的觀衆朋友們都能夠給我很多的正能量,我能感受到他們希望從我這裡有所獲得,這也讓我覺得很有能量,感覺特別好。”

本版文/本報記者張嘉

供圖/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