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敘事的困境愛情新生的陣痛

◎像玉的石頭

如果時光倒退至十年前,很難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作爲唯一的觀衆,在一個週末的下午,在省會城市重要商圈的電影院看一部愛情電影。因此,當我獨自看完《不想和你有遺憾》走在散場通道的時候,不禁在想:到底是愛情出了問題,還是電影出了問題,又或者是我自己有問題?

詩歌拯救不了爛俗劇情

當然,首先肯定的是影片就有大問題,甚至這種問題本身也不新鮮,不過就是99分鐘的配樂PPT而已。也許把配樂換成配詩會更準確,畢竟影片的英文片名是“APoeminLove”,影片也確實給每一段情節都配了一首詩。

剝離詩歌之後,這是一個非常陳舊甚至爛俗的故事:兩男兩女的多角戀愛。其中的愛情障礙主要包括:男主和女主之間難以克服的童年陰影(具體爲何並未交代清楚),女主和男配之間是男配的絕症(強直性脊柱炎是不是“絕症”尚需嚴謹的科學討論),男主和女配之間則是愛情與責任的不兼容(男主決定離開女配的時候,女配懷孕)。很顯然,這樣的情節設置即使是最偉大的愛情詩也無法拯救。與此同時,影片試圖用詩歌來象徵與工作、家庭、人際關係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然而,無論當代青年有多麼“社恐”,有多厭惡當“牛馬”,我們仍然清楚地知道,那種剝離了工作、家庭和人際關係的生活並不一定就是更好的生活。

愛情的偉大需要時代加持

雖然影片本身乏善可陳,但愛情電影或者說浪漫敘事本身的困境,卻是一個真問題。從經驗層面略作回憶,上一部引起討論並獲得了票房成功的華語愛情電影大概是《前任》系列,但這要追溯至2017年《前任3》上映時,2023年上映的《前任4》水花已經小了許多。豆瓣評分不能說明一切,但至少能夠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一部電影的“可看性”,而豆瓣愛情電影榜單中的前100名中只有一部21世紀的華語電影——排名17的《好東西》(2024),其他進入前200的近作則是《愛情神話》(2021)和《我們一起搖太陽》(2024)。然而後兩者的票房均未超過2.5億,不要說與《前任》系列比肩,甚至都沒能超過十多年前的《失戀33天》(2011)。這並不是因爲觀衆對華語愛情電影特別苛刻,豆瓣“2023年評分最高的愛情片”有5部,來自中美日德四國,每一部的評分都低於8分,與其他類型片在分數上頗有差距。那麼,觀衆真的已經拋棄愛情了嗎?要回答這個問題,或許需要將“觀衆”和“愛情”分而論之。

前文談到《不想和你有遺憾》裡的愛情是陳舊的,這裡的陳舊不僅僅在於情節套路,更在於理解愛情的方式。影片試圖建立“愛情—詩歌—反庸常”的意義鏈條,但愛情不僅僅是愛情,同時也是其他東西的象徵,這是19世紀至20世紀浪漫敘事的創作模式。19世紀浪漫主義的愛情之所以偉大,在於它通過跨越階層身份和社會地位來傳達民主和自由這樣的現代價值,到了20世紀的電影《羅馬假日》(1953)、《泰坦尼克號》(1997)也依然如故。從《魂斷藍橋》(1940)到《沉靜如海》(2004),戰爭撕碎了愛情、分離了愛人,愛情在這裡象徵和平與人道主義。至於分列“豆瓣愛情電影排行榜”第1名和第8名的《霸王別姬》(1993)、《芙蓉鎮》(1987),愛情或者說慾望,在彼時都是人性的象徵,撫慰的是歷史的創傷。這樣一種有關愛情的宏大敘事,伴隨着20世紀的尾聲走向終止。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愛情更多的是《重慶森林》(1994)、《蘇州河》(2000)又或者話劇《戀愛的犀牛》(1999)的樣子:愛情可能有點迷幻、有點抽象,但它不會脫離日常生活本身;愛情可以是一段關係,但更多的是一種自我探索。

與過去的一個多世紀相比,此刻華語世界的浪漫敘事正在變得愈加穩定和明晰。這裡談論的並不是故事裡愛情持續時間的長短,又或者戀愛的步驟順序;而是愛或者不愛,都需要清晰的因果和連貫的邏輯。四百年前,湯顯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四百年後的我們似乎很擅長找到答案,通過“創傷記憶”“原生家庭”等心理學術語的幫助,愛情的始末成爲了個人心理戲劇的展演。因此在影像語言和視聽效果上無限接近《重慶森林》的《負負得正》(2024),仍然需要把前作中虛無縹緲甚至有些病態的愛情的處理成治癒和救贖。與此同時,那些無法被心理學框架所容納的情感敘事,比如2023年的《鸚鵡殺》和《燃冬》,則會被調侃爲“詐騙”。或許《不想和你有遺憾》想描繪的是世紀之交時朦朧迷離的愛情,但即使是網文裡的穿越也是帶着此刻的愛情觀回到過去,我們無法——或許也無需——真正返回過去的愛情。

女性觀衆爲何拋棄愛情片

發生變化的還有觀衆。女性都喜歡浪漫敘事無疑是一種刻板印象,但反過來,作爲一種類型的浪漫敘事的主要受衆是女性卻是客觀事實,商業電影如此,網絡小說亦如此。電影市場中女性觀衆開始拋棄愛情電影,佔據女頻網文半壁江山的言情小說近年同樣出現了“無CP”“反言情”的趨勢。

從18世紀末的女性先驅宣佈女性也有理性、女性也具有人的資格和尊嚴以來,不同國家、民族和文化傳統中的女性都曾經在一段時間之內拒絕愛情。女性通過拒絕愛情來與父權制決裂,但父權制根深蒂固又土壤肥沃,因此總能結出新的果實,女性也因此需要持續不斷地重新識別、重新解碼。就好比張愛玲寫出了《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輕巧而詼諧地解構了愛情神話。從這個意義上說,愛情神話不是在此刻破滅的,它的破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愛情電影的低迷只不過是其中最顯眼的一環。

然而,不破不立,拒絕過去的愛情是爲了創造新的愛情。過去的“愛情說”在性愛裡徵詢同意會破壞氣氛,但2020年改編自薩利·魯尼同名小說的電視劇《NormalPeople》(《正常人》)拍出了徵詢同意與浪漫並存的情愛場面。時隔四年,在華語影片世界裡,王鐵梅也直白地告訴小馬禮貌不會破壞氣氛(《好東西》)。甚至在《不想和你有遺憾》中,男主人公面對女主人公背上的傷疤,回憶起自己因爲對方的流血而開始寫詩,也發出了懺悔:“我是你傷口上的蛆蟲,靠你的痛苦來餵養。”這樣的懺悔,直指舊愛情中的經典模式——藝術家和他們的繆斯。

愛是創造。此刻我們在經歷的,或許也只是愛情新生過程中的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