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散文

她一輩子好像就是必須跟火車過不去。每逢假期節日,總是得早早設定好鬧鐘,午夜前十分鐘,衆人待命,從城市各個角落陪着她一起打開電腦或者手機,整點前的倒數,五、四、三、二、一,指針指向12時準時按下購票。十二點過了幾秒,甚至不到一分鐘,各種期望落空,堪比搶演唱會的票,甚至更難。後來的幾年,政府配合回鄉遊子的需求,替後山的居民們設計了後山身分限定訂票方案,也加開了專車,情況算稍稍改善,但落空的情形仍不下數次。

不過是想回家,怎麼如此難。

我幾乎週週返家,地緣便利之故,就算在外地讀書、工作,回家也從來不覺得困難,難的都是自己行程滿檔,朋友邀約聚會太多,老是把回家這件事往後擺。回家對我而言太容易了,真的事太容易了,幾乎是下班後返家和爸媽一起吃個晚餐再離開都不嫌麻煩的程度。而只要可以,我也幾乎會邀請S和我一起回家,總是和她說,當自己家吧。她會笑得靦腆,而不多做迴應。

認真想想,說到底,再如何的親暱也仍然不是自己家。

S早早就離開了後山,年輕的時候獨自到臺北唸書與工作,以爲是頭也不回的拋下一片土地,但其實人生有許多的不得不。與家之間從此成了一列列火車的連結,串起跨越整座島的可能。

比起我的容易,S的回家之路艱難得像是考驗。偶爾她年邁的父親打來,問說,要回家嗎?S總是說下次吧,沒車票、沒假。語畢後遠方是已不再有所表現的淡薄的失落,因失落早已是常態。S回家的路得靠時間、金錢堆疊而出,更需要運氣來鋪平。

前年的某個連假,好不容易衆人午夜一齊連線,替S買到了時間還不錯的回鄉車票。出發那天,我特地早起載着S往車站去,陪她拎着行李往票閘走去,道別後視線順着她的身影緩緩溜下了電扶梯,看着她的頭頂沒入了地下一層樓的月臺空間。回家的路好似就在眼前,我在心裡默默唸着希望她平安順遂。沒想到道別後沒多久,S哭哭啼啼地打了電話來,她說,不知道爲什麼她站在月臺上,呆呆看着她的車從眼前開走了。

掛上電話後匆匆忙忙又跑回車站接她。人偶爾就是會如此,一個閃神一個錯過,S回家的路頓時漫起了大霧,沒有盡頭、沒有歸屬、沒有家回。遠遠看見站再票閘前落淚的S,讓她出了站,摟着她問了半天,儘可能安撫她的一團混亂,說到底還真不知道爲什麼就讓車開走了。

有時候生活總是會有如此這般讓人不知所措的時刻,我們像是沒來由地在某個當下被抽走了一些片段,一個瞬間失去了意志與思考,甚至失去了所有的堅強與勇氣。S的運氣在回家這件事上時常不怎麼好。

2021年4月,清明連假第一天,我剛離開了牀,早餐吃了一半,半顆麪包還隨手置於桌邊,丟在沙發上的電話響起,亮起了S的頭像。那天陽光正好,窗外灑落的光散滿一桌,像是夢的畫面。想起來那天真的像是一場夢,直至今日仍然無法確切說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實。

接了電話,裡頭是S長長的沉默。後來算算那段沉默實際上不過就三秒鐘,但那一瞬間,電話裡頭來自遠方的吵雜聲、撞擊聲、零散的腳步聲、一些吼叫、一些哀號,還有大風掠過的低鳴,所有的聲響夾雜了一種莫名的恐懼襲來,這一切讓那三秒被鋪天蓋地的焦慮,凝結成了片刻的永恆。

火車撞到了,她說。春天早晨微涼的空氣在電話裡頭凝結。

她的句子很零碎又片段,我重複講了好幾次的什麼、蛤之類的疑問字眼,最後掛上電話前,我一隻口開開合合的想講什麼又講不出什麼更多有意義的詞彙,我拿着手機不斷顫抖着。她說,撞到了,翻車了。然後呢?我問。沒有然後了。剛從瀕臨地獄那頭走回來的S,她沒辦法再多說什麼,只剩下龐大到會將人壓垮的不知所措感,而我被滿滿的無力感包圍。

那輛一早發車,往後山前行的列車,滿載四百多名乘客,穿過了城市、水岸、山澗,最後嘎然停在一個如地獄般的隧道處。半輛的車擠壓在隧道里頭,另半截曬在外頭。那天陽光正好,暖光曬着車身,金屬碎片閃閃發亮,許多生命被劃開,從此必須斑駁。

網路上開始散播的影片、照片、文字敘述,像是讓人窒息的煙霧,瀰漫全島。翻覆撞上的好像不只是一輛列車,更是撞碎了無數健全的心。此後,S再也不敢搭火車。

回家好難。事發後已過了大半年,有天S抱着我落淚,啜泣着說回家真的好難。

逼近過年,全島的人們都開始安排起了返鄉的計劃,S的父親也頻頻刺探着孩子們是否回家。S有天問我,除夕沒回家不孝嗎?我說,孝順與否不是這樣判斷的。

年關前車票開賣那天,S照慣例替家人買了返鄉的車票,這次唯獨沒買她自己的。想到列車會依循着那天的軌道穿過心靈翻覆的那條路,S便會顫抖不已。幾次陪着她一起參與了與事故相關的線上說明會,衆多受難的家屬們一齊將那天視爲人生中最黑暗的地獄片段,說明會中聽到了許多讓人心碎的畫面,使我都對這些交通工具害怕了起來。偶爾在通勤的捷運上,經過了長長的黑暗隧道,碰上了較大的晃動與傾斜,我都不免想起那輛翻覆的列車而手心冒起了汗,閉上眼會想像起那天在隧道里的畫面有多麼讓人無助。連我都無法承受這一切,而S又該如何承擔隧道里的黑暗?我想是沒辦法的。

回家的路,好難。離開後山的人們,總是要花費無數的心力、翻越山川與衆多日夜時光,才得以跨越一整座山脈回到自己的土地。我們無比容易的那些日常,都是一些人得來不易的幸運。

我想回家的路,還有待時間替心碎的人們鋪平,使之安然,使之無慮,使之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