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之年零基礎學鋼琴 終於“得閒”的他們決定去醫院彈琴

志願崔忠和在醫院大廳演奏鋼琴

年近八十歲的鋼琴志願者狄源

演奏中的志願者阮嘉陵

南京明基醫院大廳,有架黑色三角鋼琴。旁邊來往着腳步匆忙的人們銀髮演奏者一不留神手上的音符和節奏就亂了,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從音符間感受並傳遞自由與快樂。

六十歲學琴八十歲還做志願者

聽衆說“我晚上就要做手術

特地下來聽聽音樂

六十歲的時候,狄源汨決定從零開始學鋼琴。

“退了休,我現在想幹嗎就幹嗎”。打太極,學書法,加入唱詩班……以前沒時間學的東西都安排上了。如今已年近八十的狄源汨說起二十年前開始學琴的小插曲,

“第一次報名的時候錢包丟了,遲了一個禮拜才正式報上”,第一堂課後,女兒就帶着她去琴行,挑了一架立式鋼琴回來。

朋友提起南京明基醫院在招鋼琴志願者時,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試試”。當時試彈了一支《瑤族舞曲》就順利通過了,但她還是擔心兩個小時的志願服務時間是否能彈下來。她總覺得自己手笨,沒有童子功,快速的、技巧性強的曲子她跟不上。從和朋友輪流彈完兩個小時,到自己獨立完成,狄源汨花了一年時間才適應。

在醫院彈琴總會撞見許多悲歡。

拖着行李的年輕女孩聽着鋼琴曲流淚;自帶板凳、穿着病號服老人小孩,在旁邊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

還有一位因爲腹水腫不得不坐在輪椅上的中年人,對着琴凳上穿着碎花連衣裙、已過花甲之年的志願者發出感嘆,“您真有活力”,臨走時,他反覆說了幾遍,“我晚上就要做手術了,特地下來聽聽音樂”。

對狄源汨來說,路過的孩子聽着鋼琴聲音不哭了,病人聽了曲子高興一點,就足夠了。

彈了十年,她很少請假,即使是丈夫幾年前因爲腦梗在明基醫院住院的時候——每到週一,她把丈夫交代給護工,準時下樓,到大廳開始演奏。

《童年的回憶》、《致愛麗絲》、《夜曲》,舒緩的曲調緩緩展開,偶爾也會蹦出幾個錯音。丈夫的住院讓她有些焦慮,但她也安慰自己,把專業的事情交給醫生吧。 “彈琴的時候可以集中精力,什麼都不想”。

今年因爲疫情,在醫院彈琴的志願者工作暫停了幾個月。南京入秋的十月,她回到了醫院,回來的第一天,她拿酒精溼巾把鋼琴琴鍵擦了一遍,“久別重逢”。

“最專業”琴師看重儀式

一曲結束,他總要停頓一會兒給觀衆感受餘韻

沒人能準確說出在醫院大廳放一架三角鋼琴是誰的主意,包括志願者們和醫院負責志願者的工作人員小尚,“董事捐的吧”,“零幾年建院就在了”,“爲了舒緩病人的心情”……這是南京市第一架放在醫院的鋼琴,過了幾年,市中心的鼓樓醫院住院部也有了一架。

來這裡做鋼琴志願者的大多是和狄源汨一樣的退休老人。週四上午的志願者阮嘉陵是所有人裡來的時間最久的,今年他剛做完腰部手術,走路時腰幾乎佝僂成一個直角。他在做體育老師的時候跟着同事學過鋼琴,退休之後重新撿起來。

老年志願者裡“最專業”的是週三和週五早上彈琴的崔忠和。他從小學管樂、作曲,跟着會了鋼琴,做過幾個管樂團的指揮,在教堂裡、歌舞團裡演出。他曾經在往來武漢和重慶的三峽遊輪上帶過一支女子管絃樂隊,迎接往來的中外賓客,並在船上待了七年。回到南京退了休後,在醫院彈過琴的姐姐介紹他過來做志願者,至今做了也有十年了。

他是個對演出十分講究的人。無論是在哪裡彈琴,要穿戴整潔,要在表演前先盤盤手串活動關節,同時也靜靜心,再擦拭鋼琴,等到準點,奏響第一個音符。在醫院演奏的是較短的樂曲,一曲畢,他要停頓一會兒給觀衆感受餘韻——就像在音樂廳演奏的時候一樣,在樂章之間留出時間,再開始第二曲。

崔忠和每次的結束曲都是《奇異恩典》,這首經典的福音歌曲,似乎已成爲他的一個重要的收尾儀式。

崔忠和喜歡激烈的、能展現技巧的音樂,但醫院顯然不是個正式的表演場合。有時候正彈着琴,路過的人看到他穿着印有“志工”的紫色工作背心,會過來問,“洗手間在哪裡?”導醫臺的工作人員也會偶爾來提醒:“有病人嫌吵,可不可以聲音小一點?”

醫院不是音樂廳,他想通了,“他們覺得你是醫院的人,要是態度不好,讓他們對醫院產生不好的印象,就沒必要了”。遇到觀衆要上來試試,無論專業與否,他一律婉言謝絕,“願意來可以去登記做志工,隨便上來玩一下不太合適”。

“志工”身份是在醫院彈琴最重要的意義所在。和在以往任何地方彈琴都不一樣,崔忠和常常能聽到觀衆的反饋,有的說好聽,有的說聽到琴聲沒有那麼難受了。點點滴滴積累下來,他想着,只要身體條件能保證音樂質量,就要繼續做下去。

崔忠和已經過了七十了,他和妻子週末反而不愛出門,“不跟年輕人湊熱鬧”。因爲精力顧不上,去年他辭掉了教堂的樂團指揮。 朋友也很少見了。可老友們看到媒體報道里他在醫院彈琴的視頻時,有好幾位特地來醫院找他敘舊。有一位是高中同學,畢業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面;還有兩位是結伴來的,雖然都在南京,卻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了。

飯桌上,一位朋友聊起最近的生活,說身體多了一些毛病。崔忠和在一旁聽着,心裡挺感慨的:怎麼明明朋友比自己小一些,可身體狀況還要差一些?他更願意聊生活,比如鍛鍊、烘焙,還有音樂,“這樣安排下來生活內容就很豐富了”。

崔忠和彈琴的時候,兩個朋友在旁邊站着,拿起手機記錄下眼前的畫面。其中一位老友靠在鋼琴後方擺放醫院模型的桌子旁,望着崔忠和背影的方向,喃喃自語:“時間過得太快了”。

銀髮“女孩”熱情又活潑

“這兩年自由了,趕快四處跑一跑”

鋼琴志願者裡,狄源汨是唯一帶家屬的一個。

每週一上午,在她坐了40分鐘地鐵,準時到達醫院大廳時,背後常常“咚咚咚”地跟着敲着柺杖的丈夫。她彈琴時,丈夫就坐在距離她十多米處的座椅上,手裡捧着一本書,他偏愛歷史和小說。書裡每隔幾頁夾着狄源汨爲他提前備好的紙巾,怕他想咳嗽的時候找不到紙。

彈琴的時候,稍微一分心,就容易出差錯。丈夫有點動靜她就彈不好,看到他站起來,她要馬上停下來,時刻關注着,是有什麼需要嗎?

腦梗影響了丈夫的聽力和記憶力,實際上,坐在角落的丈夫不太記得手中讀過的書裡講了什麼,至於醫院裡狄源汨的鋼琴聲,對於他是一個關於安全的信號——此刻妻子就在身邊,他可以安心坐着。

狄源汨剛開始來醫院彈琴那幾年,丈夫身體狀況還好,他平時對着電腦搗鼓,幫合唱隊的朋友打印歌詞。因爲腦梗住過三次院後,他變得很難自理生活了。

狄源汨的身後多了一條“尾巴”,出門一定要帶着他。只要她不在家,丈夫總想去找她,可他已經記不住路了,一不小心就容易走丟。

她已經快八十歲了,認爲自己需要可以同時鍛鍊手和腦的活動,防止自己變成老年癡呆的樣子,書法和鋼琴都是適合室內的活動。而出門去彈琴可以接觸社會,比如和醫院的人聊聊天,和周圍路過的“觀衆”有些互動。

週四下午的志願者林平是狄源汨介紹到醫院來的,林平的鋼琴是退休後跟着姐姐和朋友學的。她學了一些通用的方法,在伴奏中加入華麗的修飾音,漸漸地可以在演奏裡投入充沛的感情了,也找到了一種快樂、自由的感覺。

林平學生時代是個安靜內向的女孩,到了現在六十多歲的年紀,反而變得熱情又活潑,她喜歡和年輕人待在一起,聽他們聊天。而旅行中總有這樣的機會。前不久她獨自去了四川的亞丁稻城,在高原爬山,旁邊的年輕人喘着粗氣上不去,她抱着氧氣袋爬到了4600多米的旅途“最高點”——五色海。以前工作時完全沒有時間,這兩年自由了,趁着身體還好,能跑就趕快四處跑一跑。

專注彈琴鍛鍊手腦

“保持健康,就不會給孩子們添麻煩”

又一次《奇異恩典》響起。週五上午,陽光透過兩層樓高的透明天花板打在側面的白色牆上,照亮了醫師宣言。崔忠和的妻子站在一旁等待着,三年前她在崔忠和的鼓勵下也開始學鋼琴,現在也是醫院的鋼琴志願者,週三和週五的演奏就是夫妻倆輪流完成的。前不久,這架黑色三角鋼琴迎來了年輕的“夥伴”——一位學音樂的研究生女孩。

在小尚眼中,她很少見到這些老人爲生活愁苦的樣子,她經常在醫院的志願服務點和老人們聊天。

“有一個志願者的獨生女兒在德國回不來,她轉發了一條一個小朋友徒步去倫敦見奶奶的新聞,配文是——我也想這麼徒步去見我的女兒,可惜我們距離有九千公里。”小尚說,“看到這個,才體會到老人的‘難’”。

今年秋天歐洲又迎來一輪疫情暴發,狄源汨的小女兒在法國,她每天都要問問情況怎麼樣。“現在有微信方便多了,隨時可以留言”,以前她們常常隔着時差,等着固定的時間點打越洋電話。確認女兒一切都好,她就按部就班地繼續她的“事業”。書法和鋼琴鍛鍊手、腦,保持健康,就不會給孩子們添麻煩,“她們工作都很辛苦”。

音樂在老人們的心中總是和快樂相關聯。

狄源汨特地去找了年輕時看過的電影配樂,比如《葉塞尼婭》、《美國愛情故事》,這些曲子印在了她心裡,幾十年後,在醫院大廳裡,從她的指尖流淌出來。

林平小時候曾在一旁仰望着拉手風琴、彈鋼琴的媽媽。退休後彈鋼琴,她也享受到了音樂帶來的快樂。醫院裡來來往往老人多的時候,林平會彈起他們年輕時的歌,《梁祝》、《茉莉花》、《三套車》、《山楂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等。到了小孩子湊到跟前的時候,音樂就變成了《小星星》、《小燕子》,小朋友覺得有趣想上去試,她就把琴凳讓給小朋友,任憑斷斷續續的音符響起。

在醫院彈琴的時候,崔忠和總是完全沉浸在音樂中。有一次在演奏完肖邦的《夜曲》後,崔忠和發現旁邊不知何時站着一位拿着包的中年女性,正在默默流淚的她對着崔忠和微微鞠了個躬後,才轉身離開。(文並攝/本報記者 魏曉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