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西方國際秩序的蛛絲馬跡
首先是西歐。德國梅克爾總理與法國馬克洪總統2月簽署了《法德亞琛條約》(Franco-German Treaty of Aachen),當中規定一方領土遭受攻擊時,兩國要全力支援對方。法、德還將加強兩軍合作,推動共同「軍事文化」,以促成未來「歐洲軍」的形成。梅克爾已宣佈不續任德國基民黨下一任黨魁,馬克洪深受黃衫軍社運所苦,華府對法、德的不屑似不足怪。
其次是美洲。委內瑞拉左派總統馬杜羅就職遭遇抗爭,部分民衆改支持原議長瓜伊多爲臨時總統,唯俄、中逆勢而爲,反對「干涉委國內政」。與此同時,受低油價所苦的委國,其金礦業也受美國製裁,但美國盟國土耳其、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故自狂買。美國要求沙烏地石油增產以補委國缺口,沙國仍以減產婉拒。不過美國與衆多歐盟、拉美國家已公認馬杜羅就職非法,況且拉美右派在大選紛紛獲選,當中不乏仿效川普的民粹人物。土、沙等國或許只是在風暴中撈取蠅頭小利。
再次是南亞。印巴對峙近期升級爲軍機交火與對地飛彈攻擊,臺灣聚焦梟龍打米格的花絮,但英媒指出印方大量使用以色列的軍備,以國2017年起最大武器出口地就是印度。以國不僅軍售印度抗衡巴基斯坦,軍售壓迫國內伊斯蘭族羣的緬甸軍政府也行之有年。然而美國雖然經常流行「以色列遊說」(Israel lobby)造成小國牽制大國的「包袱說」,但川普畢竟將大使館遷到耶路薩冷,顯示美國堅定的承諾。
世局多變,國際秩序也是如此。捕風捉影和一葉知秋,往往只是一線之隔。國際政治雖然是殘酷的無政府狀態,但世界上多數人並非總是生活在炮火中,因爲這個「無政府」通常還是有秩序的。我們熟知的戰後秩序被稱爲「自由國際秩序」,簡稱「西方秩序」。而西方秩序又可以從1648年《西伐利亞條約》確立主權不受(外來)宗教權干涉起算。秩序間或被戰爭打破,範圍或擴張或收縮,有時主導霸主也會易手,核心規則也會改變。我們需要秩序去制約隱含暴力的無政府,但秩序本身也在流動變化。筆者認爲前面三件空間距離遙遠的孤立事件,背後已經顯示,事情正在起變化。
與西伐利亞體制的西方秩序相比,戰後的「自由國際秩序」其實爲時不算長,地理覆蓋也並未更大。前者的主要內容是打破「帝國」尺度的民族國家與主權原則,直到英國取得霸主地位才增加了自由市場經濟。將市場經濟的個人主義精神導向政治和社會權利,則是二戰以後的事。政治自由和社會權利,不但只是「西方秩序」漫長曆史中的一部分,至今也還未覆蓋全世界多數國家與人口。從英國接手秩序主導地位的美國,與蘇聯二分天下到贏得冷戰,逼近單極地位20年,已有師老兵疲之態。法、德這種舊大陸上的老牌強權原本就不太可靠,長期沒在「五眼聯盟」之中。沙烏地、土耳其是美國在伊斯蘭世界的支柱,以色列更是美國外交變動的晴雨表。他們脫逸出自由國際秩序,更加公然地依循國家利益和地緣政治行事,就如同美國自己也大力籠絡越共,並試圖爲北韓領導人金正恩預留席位參加「自由」、「開放」的印太戰略,自由國際秩序生變,恐怕已經不能說是蛛絲馬跡。
自由國際秩序本身就是未完成的事業,當然不能說它「功敗垂成」。時間更長、範圍更大的西方秩序也在發生明顯變化,包括西方集團本身的分化、世界決策中心的分散化,以及技術進步正在造成的市場、社會與政治權利(力)的重組。
從這個角度來看,美國希望減少貢獻持盈保泰固然會使秩序的「西方」色彩降低,奉行另一西方正統之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中國,「本土化」的現象也越來越強烈。
筆者並不因此認爲美國有可能成功地把自由國際秩序打掉重練,更不認爲西方秩序的核心原則將轟然崩塌。一切帶有「後」的現象,都勢必繼承衆多「前」有的元素。究竟串連西歐、美洲、南亞漣漪的巨大線索是什麼,我們且拭目以待。
(作者爲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