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挺好,何需“崛起”
我很想給齊齊哈爾打打氣,“東北支棱起來”的漂亮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因爲,我很清楚這座城市走向垂暮的命運無法改變,就像瀏園江灘上的夕陽西下。
撰文丨關不羽
7月的最後一週,去了趟東北,改變了我對“黑土地”的刻板印象。
我想記下此行的每一個鏡頭、每一點感想,任性地寫得老長了。還請各位讀者見諒。
對東北的“刻板印象”,最初來自少年時代的家庭聚會。
家裡的親戚有在東北插隊的,也有下海“闖關東”做生意的。吐槽東北經常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從飲食、氣候到社會風氣,槽點滿滿。
但我總懷疑這是“上海之外皆鄉下”的偏見所致——畢竟地理課本上的東北是另一番光景,“和書上說的不一樣”反而增加了我的好奇。
好奇也沒用,上世紀80年代,普通人哪有機會正兒八經的長途旅遊?
直到90年代讀大學時遇到了學長劉兄,東北之行似乎有了那麼一點點的可能。
學長是齊齊哈爾人,時不時會提起家鄉的丹頂鶴和大雪。聊得興起時,我們討論過假期一起到東北玩,他躊躇後說“還是別去了,髒亂窮,沒意思”。
他這樣的東北人都這樣說,那就真是“沒意思”了。我就再也沒有動過去東北的心思。
劉大哥畢業後去了北京,我們依然保持着密切的交往。大半輩子的交情,情逾手足,兄弟相稱。他的父母退休後也到北京和他一起生活,所以很多年都沒回過老家。和我聊起東北,也是自黑居多。
東北的風評也沒有好轉,成了“地域黑”的重災區。經歷了幾輪“振興”後,更是每況愈下。幾萬億砸下去,砸出來的卻是“投資不過山海關”“你瞅啥”的負面標籤。印象中,東北似乎更窮更亂,更沒意思了。
因此,東三省從未出現在我的旅遊名單上,只是在寫財經文章時偶爾會寫到,幾乎全是負面的,比如鶴崗、地方債、人口流出、財政惡化……衆多負面中,“東北文藝復興”算是唯一的例外,卻也是瑜不掩瑕,遮不住“黑土地”的傷痕。
去年上半年,大哥突然和我說“找個時候一起去黑龍江玩玩”。畫風突變,讓我感到很詫異。
大哥向我解釋道,年初他父親去世後,他回齊齊哈爾辦理後事,發現老家變化很大,值得一遊。“我們兩家一起去,會有意思的”,他興奮地對我說。
重度好奇體質的我當然是沒意見的,遂和夫人商議。夫人雖不反對,卻也並不熱衷。或許是“你瞅啥”的陰影面積太大,她還是有顧忌的。東北之行並沒有真正提上議事日程。直到冬天東北人誠意滿滿的“爾濱熱”,讓我們兩個“小土豆”真動了心。
錯過了雪國風光,卻趕上了兄嫂回去參加中學同學聚會暑假的。於是,兩家4人湊了個齊齊哈爾—哈爾濱的“返鄉避暑自由行”。
“爾濱”是大網紅,我更好奇的是齊齊哈爾。要了解一個地區的真實情況,旅遊熱點城市不是好樣本。就像家裡精心打扮的小姑娘,不能代表一家人的平均顏值。
說實話,行前“做功課”,很難對齊市有多大的期待。論旅遊資源,一馬平川的地形,沒什麼可期待的。稱得上全國知名景區的只有扎龍自然保護區,保護區裡的丹頂鶴是這座城市的形象代言人。
齊齊哈爾的經濟水平更無法恭維。1000多億元的GDP,人均GDP 3萬元出頭,省內排名老十三,墊底水平。戶籍人口500萬掛零,常住人口人口400萬左右,100萬的差值,典型的人口流出的老工業城市,還有東三省通病的人口老齡化。
財政更是一言難盡,1000多億的GDP能指望生出“金蛋”?2023年齊齊哈爾的稅收收入50億元,再加61.7億元非稅收收入,本地的財政收入100多億元,擱在長三角就一區縣的水平。600多億元的財政支出,得靠轉移支付的外財支撐。
齊齊哈爾的“面板數值”是如此羸弱,傍晚下飛機時我還在想,會不會是進入了“工業廢土風樂園”?在出租車上看到樸素乾淨的市容、熱熱鬧鬧的街景,和兄嫂會合後入住湖濱飯店,讓我有種撿到寶般的大喜過望。
這是一座翻新的歷史保護建築,雲石貼面、水磨石地面沉穩精緻,還有精心打理、鬱鬱蔥蔥的花園,與上海幾座老洋房賓館相比都不遑多讓。花園裡有一大片薰衣草花圃,散發着怡人的幽香。房間很大,設備齊全。雖然細節並不完美,但是連鎖酒店的價能有這樣的水準,還要啥自行車呢?
解決了住的問題,接下來就是吃了。兄嫂心心念唸的夜市離我們不遠,穿過湖濱飯店旁的龍沙公園就到了。那是兄嫂的童年記憶,也是我們久違的感覺。上一次逛夜市、吃宵夜,還是大學時代吧。
大哥一邊擼串,一邊吐槽北京乏味的夏夜。我也在北京待過挺長時間,對京城莊嚴肅穆的沉沉夜色也沒有好感。
相比之下,上海的夜生活也要豐富得多,這得益於星羅密佈的商業網點。但大小商場裡的三五成羣,終究比不過露天夜市的鮮活炙熱。
街頭美食的美拉德反應散發着誘人的香氣,人流如織、摩肩接踵的熱鬧景象,恣意張揚着城市的活力。這是久違了的“軋鬧猛”的樂趣。
號稱“國際燒烤之都”的齊齊哈爾,夜市裡的明星食物無疑是“大油邊”。油香四溢,嚼勁十足,說不出是“二師兄”身上的哪個部位。
著名黑暗料理的毛蛋也沒逃過“萬物可燒烤”的命運,與南京的“活珠子”相比,香氣和口感略勝一籌,卻少一口鮮甜的汁水。烤串的品種就更豐富了,夫人們嚴厲的注視之下,我們哥倆勉強抵擋住了大串小串的誘惑。
“哎呀,特色主食還是要吃一下的”,大哥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捧回來一個內容豐富的大飯包。有菜有肉還有東北大米的濃郁米香,是對肥胖人士的暴擊,滿滿的罪惡感和哈喇子一齊溢出。
本以爲齊齊哈爾的第一餐就這樣結束了,轉到街角,老字號冷飲鋪橫陳在前。“哎呀,本地的冰點也要嚐嚐啊”,大哥如是說。我只好“勉爲其難”地炫下了冰糕、冰淇淋和冰棍。
回味着濃郁的奶味,結束了我們在東北的第一頓晚餐。非常節制,相當滿足。人間很值得的幸福感爆棚。
夜市小吃只是齊齊哈爾之旅的開胃小菜。接下來的幾天,早市夜市連軸轉,還在街頭巷尾的小店裡覓食,街頭巷尾處處驚喜。
酸菜燉血腸的殺豬菜,愛寵人士見不得的香肉鍋,是愛者愛死、恨者恨死的“爭議料理”。那家專攻溜肉段的老店應該人人都會愛上。菜單上的選擇不多,主打“獨沽一味”。
一大盤熠熠生輝的金黃肉段端上桌時,我懷疑掌勺莫不是中華小當家。小酸甜口清新、面衣酥脆,“二師兄”理應含笑九泉。鼎鼎大名的“家庭烤肉”,必須安排上,一頓不夠來兩頓。
就這樣“很節制”地吃了好幾天,體重增加不止3斤,還是錯過了龍江和牛、嫩江鮮魚等等,只能感慨自己不是時間管理大師,辜負了美食。
和豐富的美食資源相比,齊齊哈爾的旅遊資源就顯得很平淡了。一望無際的大平原,難有瑰麗奇絕的風景。
最大的看點當然是扎龍自然保護區,保護區裡的丹頂鶴是這座城市的形象代言,是必須去打卡的。
扎龍距離市區的距離不算遠,車程大約一小時,要走一段高速。看到了不少廢棄的工廠。聽司機說,那些廠子上世紀90年代就散了,後來也沒搞過啥工業,就這麼荒廢了。它們靜靜地屹立着,宛如一座座巨大的墓碑。
穿過工業區,是一望無際的溼地草原和農田,綠油油的一大片,生機勃勃。進入扎龍保護區後,發現可活動的範圍比想象的要小很多,小半天就能走完。這可以理解,畢竟是自然保護區,向遊客開放的部分有限。
景區的重頭戲是丹頂鶴放飛表演,略拉胯。放飛的丹頂鶴都是常年人工餵養的“老員工”了,混成了老油條。炎炎夏日沒有高飛的興致,低飛了一小圈,就下來覓食了。
好在“老員工”們見慣了被圍觀的場面,對密密麻麻的圍觀人羣視若無物,覓食的覓食、起舞的起舞。
丹頂鶴這樣的尤物,舉手投足都仙氣飄飄的,怎麼拍都好看,很出片。這些大自然的明星,值得半天的行程。
齊齊哈爾市內的景點較爲平淡了。夜市旁的龍沙公園值得一遊。公園面積不小,是中國最早的市民公園之一。始建於光緒年,雖然較爲樸素,但是上百年的歲月沉澱,古樹參天、荷葉連連,也稱得上樸素大方、渾然天成。
園中的關帝廟是1900年沙俄入侵時黑龍江將軍壽山的指揮部,也是他戰敗殉國之地。修建這座公園的正是壽山的幕僚四川人程德全。正是這位程德全在壽山殉國後接下了爛攤子,奔走周旋,收拾殘局,深受士民愛戴。
1905年程德全署理黑龍江將軍,後改任巡撫,直至1908年初離任。龍沙公園就是他主政黑龍江時修建的,建成後還招幕商人入園開店設肆,理念很超前。園內屹立着程德全和壽山的雕像,紀念他們的事蹟。
市內還有博物館和督軍府可以參觀。這兩個景點挨在一起,參觀很方便。不過,我們趕去時,兩處都都張貼“閉館整修”的告示。
本以爲是每週例休,準備第二天再來。熱心的保安大爺告訴我們“閉館修了一年了,且得修了”。大哥補刀“以黑龍江的效率,是得修幾年吧”,老爺子笑而不語。
我們只好在門口拍拍照、看看介紹,又見到了程德全。原來督軍府的前身是巡撫衙門,也是他修的。後來路過別的歷史建築的介紹中,還看到了程德全。老程主政黑龍江的時間並不長,哪兒哪兒都是他,是個好同志。
我們在齊齊哈爾最美好的旅行體驗,是傍晚到嫩江邊上的瀏園天然浴場“野泳”。瀏園並不是旅遊景點,是本地人的避暑秘境。
說是“野泳”,並不是真“野”。就在中心城區,建有配套設施的。岸上不遠處有廁所,水裡拉着防護網。但不賣票,也沒見管理人員,市民自由出入,自己負責。大城市恨不能一個小水塘都要裝上護欄,處處都是“禁止下水”。
河灘邊上有一片樹林,是天然的露營地。遊客們安營紮寨,三五成羣。人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嫩江水不算清澈,但水溫宜人,水質很好。水中有很多小魚,會輕啄皮膚,酥酥癢癢,很是愜意。
夕陽溫柔地灑在江面上,涼風習習,涼爽宜人,暑氣全消。晚霞漫天時,盡興而歸,“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怡然。
我把瀏園記在了“下次一定”的小本本上,憧憬着若未來的某個夏天,帶上露營設備度過閒適的一天。
總之,齊齊哈爾的旅遊價值比不了很city的“爾濱”,但也是個不錯的休閒度假地。休閒度假,景點打卡不重要,重要的是鬆弛舒適。最讓人感到舒服的,是這座城市的人情味兒。
旅遊打卡的行程只有一天,餘下兩三天都是悠閒的“city walk”。沒有遇到傳說中的“你瞅啥”,也沒有傳說中的服務質量差,只有是賓至如歸的溫暖。
賓館服務員、小店老闆、網約車司機,都是誠懇周到。與南方經濟發達地區高度職業化的禮貌不同,齊市的服務工作者更多了發自內心的質樸誠懇——不拿你當外人,真心爲你着想。去年“爾濱熱”之所以能打動人心,靠的也是這種真誠。
路人之間也沒有深壑高牆的距離感,和誰都能很放鬆地聊兩句。東北人聊着聊着就能蹦出個金句,“人均段子手”殆非虛言。自來熟是小城市熟人社會的產物,和大城市裡大家客客氣氣的疏遠,是不一樣的體驗。社牛性格如魚得水,社恐人士或許會稍感壓力吧。
有一段奇遇,讓我十分感動。那天和兄嫂一起到大哥當年居住的社區故地重遊,聽大哥的回憶殺。
忽然,他指着遠處的一家小店說:“那家小張鮮肉店在我小時候就開了,我現在還會郵購他們家的肉腸,帶你們去看看。”
推門進店,大哥和店主阿姨打了招呼,才說“我過去就住這一片的”,還沒自報家門,阿姨就認出了大哥:“你是劉老師家的孩子啊?”
大哥有點訝異,“少小離家老大回”,十幾二十年後竟被“小張”一眼認出來,很是意外。他頓了頓,笑着說:“我就是劉老師的兒子。”
話音未落,“小張”激動地跳了起來——是真的跳起來了。大幾十歲的人興奮得像個孩子,兩眼放光的笑容,瞬間點亮這家小店。
“哎呀,回來了”“多少年了”,竟有些手舞足蹈,彷彿遇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嘴裡唸叨着“這季節是淡季,店裡沒啥東西”,“啊,這兒還有肉棗”,“還有一點肉腸”。
“小張”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麻利地搜索貨架。一眨眼的功夫,整了三袋硬貨。“拿着,都拿着,太高興了。別客氣,都拿着。”塞到我們的手上。足足三大馬甲袋,差不多把貨架都掃空了,我們都懵了。
回過神來都說禮太重不能收,可是擰不過“小張”,只好很難爲情地收下。聊了許久,她才依依不捨地把我們一行送到門外。
我抱着那一大袋肉腸,沉甸甸的,這是齊齊哈爾的厚重人情。本來是故地重遊順路看看老街坊,“白嫖”了人家店裡近半的貨品,情何以堪?
放上我和小張阿姨的合影,這裡爲她打個廣告,以表心意。齊齊哈爾“小張鮮肉店”在某音有開店。店裡的產品都是“小張”自制的,親測好吃。尤其是肉棗,偏甜口,很鮮美。不過,因爲沒加防腐劑,過了夏天才發貨。
就這樣在齊齊哈爾閒轉悠兩三天,走街串巷,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倒也輕鬆愉快。
齊齊哈爾給我留下了很美好的印象。濃濃的人間煙火氣,和樸實誠懇的人情味,都是東南大城市的稀缺資源。
這座城市保留了很多上一個時代的美好,卻也不是想象中停滯凝固的“時間膠囊”。
賓館服務和大城市的星級賓館沒有多少區別,獨沽一味的“溜肉段”和小資情調的裝修沒有違和感,“小張”們開了網店還會直播帶貨,瀏園的江邊也有清涼裝的年輕主播對着鏡頭“拗造型”。
2024年的夏季,齊齊哈爾依然是一座富有活力的城市,與“面板數據”的凋敝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我很想給齊齊哈爾打打氣,“東北支棱起來”的漂亮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因爲,我很清楚這座城市走向垂暮的命運無法改變,就像瀏園江灘上的夕陽西下。
地球人都知道黑土的農業發達,但是地球人也知道,第一產業的經濟增長動力是有限的。工業凋零,已然無可挽回,工業產值佔GDP比重不到四分之一。三產的經濟貢獻過半,卻是以本地消費爲主的傳統服務業。
人口問題也是顯而易見的,街頭的人羣中老年居多,各處景點也是“老帶小”爲主,青壯年少。
這兩年東三省人口迴流,看數據也就是10來萬人而已。2023年僅黑龍江一省的常住人口較上一年度,就減少了37萬人,區區10來萬的人口迴流填不了坑。
更多的東北人,和大哥家一樣,選擇了離開。這種出走的經濟驅動力,是人力難以挽回的。
所謂“東北支棱起來了”,只是個美好的願望罷了。這座城市之所以美好,是市井小民的辛勤和樂觀,而不是金錢的味道。幾萬億砸進去的“振興”並沒有給齊市留下什麼痕跡,也看不出每年500多億的財政轉移支付到底花在了哪裡。
直到離開齊市那天,到南站坐高鐵,路過了新城,纔看到了錢的去處。大片的高樓、寬敞的大路,大體量的綠化,和各地的新城沒有區別。
大哥和我說了個段子。
齊市有兩所最好的中學,多年來都是“瑜亮之爭”。他和嫂子就出自其中一所。爲了給新城配置更好的教育資源,政府把他們的“對頭”遷到了新城。一番折騰後,這所昔日的名校卻因爲新城沒有優質生源走向了沒落。
這就是典型的資源錯配。
沒有錢是問題,亂花錢更是問題。“東北支棱起來”的美好願望,不是瞎折騰的口實。
這座城市不需要“支棱起來”,只需要體面地走完衰退期,平靜地走向下一個階段。
“小張”們不需要“支棱起來”,也不需要空空如也的新城,他們需要的是平靜安逸的生活。坦率地說,爲“支棱起來”搞來的錢,也花不到“小張”們的頭上。
東北挺好,何需“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