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科女拒絕考研:自我、搖擺和具體的生活

作者|小遙

編輯|未未

好學生搖搖主動退出了保研的競爭,在她被認爲很有希望保研成功的時候。

搖搖21歲,是山東某“985”大學大四的學生。放棄讀研,是她在大一下學期結束時候的決定——那時,搖搖的綜合素質測評分是班級排名的前15%,只要繼續保持,就可以得到保研的機會。

在搖搖看來,保研是一場比考研更漫長而隱秘的“戰爭”,因爲保研衡量的是更加綜合的績點,各科分數、校內職務以及實踐活動,每一步都會影響到最終的結果。

因此,分化從大一軍訓就開始。當一些同學連班裡的人臉還沒認全的時候,另一些同學已經開始組織起軍訓中的活動。“戰線”會隨着時間的推移不斷變激烈。最初是班級職務、然後是校內榮譽、緊接着擁有班級職務的同學,可以給自己在平時表現上加分,影響到最終的績點。

最真刀實槍的競爭被留在大四上學期,那是保研名單公佈的時候。比如最近,搖搖在微博刷到了一則帖子:吃早飯時跟上海某知名法學院院長聊天,他說現在學院正在開展保研工作,每天都能接到學生對同學的舉報。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搖搖的生活中。有同學曾經告訴搖搖,爲了能得到保研名額,某些同學會在成績出來後舉報潛在的競爭對手某項加分不合格或者平時言論有問題,以爭取對方被取消資格。

赤裸直白的競爭下,好處也很明顯。不僅可以避免一段集中備考的刻苦時光,而且不需要將前途押注在一場考試中,是穩妥“上岸”的最優解。

學校裡也四處充盈着對保研的熱情。搖搖記得,剛上大學的第一週,課還沒上,學長學姐和輔導員便已經輪番上陣,勸說大家一定要好好學習,爭取保研。在後來的授課中,老師們也會頻頻提起關於研究生的注意事項。

讀研,似乎成了未來生活的一條必須駛入的軌道,而非選擇。

儘管並不喜歡競爭,但搖搖最初也渴望保研,以彌補當初報志願的失誤——搖搖高中學習不錯,高考600多的成績原本可以衝刺復旦和南開的中文系,然而在報考老師再三的建議下,她最終來到了現在的大學學習並不喜歡的會計專業。

來到並不喜歡的大學後,她自稱“末流985”,並不斷提醒身邊人“末流985”上不得,保研成了她自認爲改變命運的唯一方式。

搖搖保持着高中學習的慣性,一遍遍地背誦每一條知識點,認真準備課程和備考,最終在期末結束的時候,拿到了班級排名的前15%的成績。

搖搖被認爲是保研的有力競爭者。然而,在各種或明或暗的競爭中,搖搖對日復一日的機械學習感受到了厭倦,也不再覺得自己在學術上能有再向前的可能。

圖:《校對女孩河野悅子》劇照

與搖搖的厭倦不同,90後圓子放棄讀研,是因爲被好友學習的勁頭所打動。

2017年,圓子畢業於二本院校太原師範文科專業,二本、師範和文科,幾乎每一個關鍵詞都指向了“一定要考研”。然而,當她在同學的身上看到熱愛的力量,便打定了主意:不熱愛學術的自己還是不湊熱鬧了。

在大二,圓子認識了好友小漫。表面上,二者截然相反。

比如圓子是高考時超常發揮纔來到了這個二本院校,小漫則是因爲發揮失常,她在大一的時候甚至想要退學復讀;上大學後,圓子忙着四處兼職,尋找各類賺錢的方式,小漫則過起了“996”的備考生活,除了校內的課程和考試,她還不時參加各類全國競賽,以期在研究生期間圓夢名校,她的目標是英國的曼徹斯特大學。

畢業5年後,圓子再回想大學生活,印象最深的事情是關於小漫考雅思。

那是一場不顧一切的奔赴,圓子感慨。在當時,小漫要出國的想法震驚了每一個人,在此之前,系裡最廣爲流傳的榜樣是一個考上南開大學研究生的學姐,至於出國讀研,壓根沒聽說過有人實現了。

最掣肘的自然是經濟。儘管小漫的父母樂於看到女兒讀研,但是並沒有出國的預算。

圖:《風雨哈佛路》劇照

小漫曾和父母反覆地拉扯、爭吵,一年後,英國變成了香港,並且父母提出,不會爲她考雅思支付學費。如果小漫雅思能考到7.0以上,他們纔會爲之後一年的學習支付學費。

爲了能完成這份約定,小漫就去新東方當助教蹭課,再用賺來的錢支付考試的費用。到考試之前,她一共只上過十節口語課,學費是問圓子借的——在圓子讀大三的時候,公衆號興起,她開始兼職寫公衆號,有了些收入。她不認可日復一日背書的學習方式,反而覺得能學以致用的感覺真好,比考試帶來的樂趣更多。

在宿舍,圓子時常和小漫一人一臺筆記本,一個備考,一個寫稿。

三年後,小漫收到offer的消息傳來的那一刻,圓子表現得比當事人還高興,小漫問圓子爲什麼,圓子說“這四年看着你,真的有一種追夢的感覺”。

大學畢業後,圓子回到老家當起了老師,覺得知識轉化能力依然很重要。

一百多年前,美國實用主義教育家約翰·杜威提出了一個著名命題“從做中學”,強調實踐和經驗對於個體學習成長的重要性。這一命題提出之後,引發了社會上很大的反響,中國教育界尤其加以推崇,進行了相關的教育方法改革。

80後知知的經歷是這一命題的有力佐證。在實際去做中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后,她高中便想好了以後不會讀研,從沒動搖過。

高中的時候,學校的校報剛剛創立,她便加入了編輯部。一年後,她成爲了報社的社長,主導完成了校報由純粹的文藝性質向綜合性質的轉變,她接手後的校報上不僅有文學作品,頭版還會刊登新聞——比如高二文理分科的這一年,她在學生中間進行了採訪,最終在校報上呈現出大家的觀點。他們的校報很受歡迎,一些連載小說的作者還擁有自己的粉絲。

除了負責編輯校報上刊登的內容,找贊助、做發行、盯印刷的活兒也全由她一個人負責。她曾經一個人跑到鄉鎮上的其他學校中去,向老師介紹自己的身份,告訴他自己需要10分鐘來推銷報紙,得到允許後就在上課之前的十分鐘站在講臺上介紹自己負責的校報,包括訂閱的價格、發行的頻率等信息。或許是名校光輝發生了作用,或許是本身內容足夠有吸引力,其他學校的學生訂閱的意願很強烈。

在做校報的過程中,她發覺新聞很有意思,未來還想繼續從事相關工作。所以在高考報志願的時候,儘管院校都不盡如人意,她也堅持選擇了新聞專業最強的那一所,最終讀到了自己最想讀的新聞專業。

2004年,她開始大學生活,很快發現學校教的東西已經脫離甚至落後於現實,自己學來的東西沒有辦法滿足校園外對新聞真正的需求,再加上她一直認爲新聞是一門需要實踐的學科,從大一開始,她就更加堅定了自己以後想走的道路——“畢業以後就做新聞,沒有想過第二條路”。

圖:《新聞編輯室》劇照

於是,她一心投入到實踐中去,從大一的暑假開始每個假期到各地報社實習,再沒關注過讀研究生的事情,就連同一宿舍的同學關於讀研的討論也從不參與。

儘管成績名列前茅,但她從來沒有動搖過不讀研的想法。大三那年,在水房裡,知知和一位來自河北的姑娘聊天,被問到以後會不會讀研,她回答不會,對方完全不能理解:專業課前三的水平,爲什麼不去考研,給自己一個更好的平臺?

但無論別人理不理解,知知還是堅定地走自己的路。

也有一個原因是,在當時,這並不是一條少數人才會選擇的道路。

知知記得,班級裡有三十多個人,最終讀研的人只有五六個,大多數人還是畢了業直接去找工作。其中有一些是因爲家境比較寬裕,家裡會動用關係爲他們在家鄉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剩下的是像她一樣想去大城市闖一闖的。

在她讀大學的這四年,我國的GDP從十三萬億開始,一步步突破20萬億、30萬億,增速也從9.5%到了兩位數,最終由世界第六位上升到世界第三位。

而這四年,我國普通高校畢業生人數分別爲338萬、413萬、495萬、559萬,全國招收的碩士生數量爲31.23萬人、34.21萬人、36.47萬人、38.85萬人,高校畢業生就業率一直保持在70%以上。

而雖然早有紙媒寒冬論,當時報紙的發展依然是欣欣向榮。一組穩中上漲的數據可以清晰證明:

2004年,全國共出版報紙1922種,平均期印數19521.63萬份,總印數402.4億份,總印張1524.8億印張;

2005年,全國共出版報紙1931種,平均期印數19548.86萬份,總印數412.6億份,總印張1613.14億印張;

2006年,全國共出版報紙1938種,平均期印數19703.35萬份,總印數424.52億份,總印張1658.94億張;

2007年,全國共出版報紙1938種,平均期印數20545.37萬份,總印數437.99億份,總印張1700.76億印張;

2008年,全國共出版報紙1943種,平均期印數21154.79萬份,總印數442.92億份,總印張1930.55億印張。

現在看來,那可能是紙媒最後的榮光。到2022年時,全國出版報紙的數量,僅剩下266億份。

至少到現在,知知和圓子都不曾爲沒有考研而後悔。

畢業之後,知知來到了北京。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體制內的報社,日常內容就是跟與老北京人聊天,撰寫他們的人物故事。對於剛畢業的大學生來說,這份工作在壓力和待遇上都很好,但也在無形之中形成了舒適區,讓人覺得沒有挑戰。兩年後,她離開了這裡,去了競爭激烈的都市報,做社會新聞。

圖:《編輯部的故事》劇照

回想起那兩年,她也會假設,如果那兩年用來讀研究生,自己的生活會有什麼不一樣。最終,她選擇用自己喜歡的一句廣告詞作爲答案,是李宗盛在NEW BALANCE110週年的短片裡說的:“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

在東城的那段時間,她得到了很多,其中最大的財富是歸屬感。儘管現在已經不在東城區生活,每當心情不好、壓力大的時候,她還是會選擇坐地鐵去東城的街上走一走。“今年citywalk火了以後,我就笑了,我多少年之前就在citywalk了。”在她看來,這是一種很難用錢買到的體驗。

在東城兩年積累下的資源和經驗,也爲她的下一份工作提供了很多幫助,她在新單位適應得很快,馬上成爲了部門中表現最好的記者。這種自我價值的實現成爲她很多幸福感的基礎。

更早地進入職場,也讓她趕上了更合適的買房時機。

畢業兩年,她開始籌備買房結婚,老公是大學時談的對象,同樣熱愛新聞,且相信這是一門實踐的學科。2010年,他們在北京三環邊買了一套很小的二手房,當作婚房,總價不到100萬,首付是家裡幫忙出的,兩個人負責還房貸——這套房子在幾年後賣出時,漲到了近300萬。

一步領先,步步領先。

五年後,他們攢到了第二套房的首付,這次是四環外的大三居,有知知喜歡的大陽臺,南北通透的廚房和客廳。更加幸運的是,他們買房的時機,是北京房價的新一輪暴漲之前。買入價格,到後來又漲了200多萬。

這些真實的財富積累,也在很大程度上加強了知知不後悔的底氣。

而圓子也在畢業三年內經歷了換工作、換城市生活、買房,完成了三個在她看來是人生中比較重要的節點。她並不覺得,自己因爲沒有考研而損失了什麼。

搖搖則是從大三學年剛開始便不停歇地找實習積累經驗,在四家公司實習過後,這個暑假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媒體工作。老闆告訴她,開學後還可以遠程實習,順利的話,畢業時能直接給offer。

這或許不符合很多人對文科生的印象。長久以來,在社會的刻板印象中,文科生往往擁有着很強的應試能力,卻囿於書本上一條條的理論,脫離了現實和實踐,而他們所擁有的知識儲備並不能幫助他們直接獲得金錢,甚至是一份專業對口的工作,因此文科是“無用”的。

但這未必正確。

如果實用意味着有實際意義,那麼投身實踐是文科生的一種實用主義。只有去做,才知道現實是怎樣的,讓自己更好地融入實際。只有真正去實踐,才知道該如何運用所學的知識,也才能使其效用達到最大。

圖:《編輯部的故事》劇照

正如德國哲學家費希特所說:“行動,只有行動,才能決定價值。”

知知很認可雷軍在前些天的演講上表達的觀點:“99%的問題都有標準答案,找個懂的人問問”,在她看來,很多事情就是去試,而不是遇到問題就覺得自己肯定解決不了,或者看到別人解決不了就覺得自己一定也解決不了。憑藉這種想法,她做成了很多事情。

她工作過的報社,在北京以工作強度大著稱,時任社長是位永遠鬥志昂揚的老媒體人,每週五的業務會上,罵人的嗓門經常能從四樓傳到一樓。但知知認可他的很多理念,包括他經常掛在嘴邊的,著名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的那句話:“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爲你靠得不夠近。”

同樣,年輕的知知當時被灌輸的理念也是:如果新聞寫得不夠好,那是因爲離得不夠近;如果沒有拿到需要的新聞素材,那是因爲想要的心情沒有足夠急切,沒有足夠努力。

當然,知知如今學會了更多平衡。

熱線記者的瘋狂工作,讓她的身體出現過大大小小的問題。人到中年,她也學會“看見”這些警燈,比如儘量不熬夜,因爲區別於能扛住連續通宵夜班的年輕時候,現在工作到凌晨一兩點,她就整宿不能入睡,如果某天工作到凌晨五點,接下來的幾天,精神都會萎靡不振。

更重要的是,在當下的環境中,努力似乎不再能解決一切問題。

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堅持初心。作爲內容創業者,她會禁止團隊產出只有噱頭的文字垃圾,在公司內部,評判一篇稿件好壞的標準裡,質量始終被放在第一位——行業裡更常規的做法,是看數據。

在倍速的時代,加快腳步容易,堅持初心很難。當文科女在輿論場被打上各種標籤,當考研考公成爲約定俗成一般的選擇,依然有很多人,勇敢地去擁抱現實,走進風浪中去成長。

這就像吳軍在《大學之路》的前言中說的一樣:“我們能夠跑得更遠,僅僅是因爲我們還在跑,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