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頭盔跑路演,他是我今年見過心最大的導演
“當片子真正要發行時,幾乎所有觀影團、電影院、媒體、平臺都會規避我的這部片子,把它當做了一個高風險的東西。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
“爲此,我還專門買了一個頭盔。這個頭盔不是說防備影迷怎麼樣我,而是一種主動接受的心態。我覺得你買票來看電影,有不喜歡的地方可以盡情表達,如果想要宣泄一下不滿,也沒問題,但請等我戴上頭盔,保護一下自己,同時也在讓你宣泄之餘,不至於真把我砸傷了,要付醫藥費什麼的就不值當了。”
誰都沒想到,去年平遙影展上第一部備受責難的青年導演首作,竟然正式上映了。
說的就是這部《沒有顏色的關係》,那是節展剛開始不久的一個大早上,來自全國的影迷和媒體以最大的精神力迎接這部從海報上就打着洪常秀烙印的文藝片,我們依然能從該片的豆瓣詞條短評首頁上還原當時的觀影結果。
可以說,要不是因爲之後導演楊平道的《浪漫的斷章》以幾何倍數的程度拉昇了同樣的大衆分歧,分散了大家對《沒有顏色的關係》的注意力,可能,這部電影還要遭遇更可怕的討伐。
按照正常的邏輯,在節展首映口碑失利的情況下,作品一般不會再選擇做院線發行,甚至連線上也不考慮了,直接雪藏,五年前的《馬賽克少女》就是如此。
但《沒有顏色的關係》偏向虎山行,自打週一(6月17日)公映以來,全國共斬獲5.4萬票房,這基本可以預料到的結局,卻是導演馮逸說的“有始有終”。
第一導演(ID:diyidy)特此採訪了導演馮逸,還原他當時與當下的精神處境。這種執念,到底來源於哪?他又是怎麼走上導演崗位的?這個“善始善終”的“始”到底起點在哪?
令我們意料之外的是,雖然《沒有顏色的關係》拍的是對都市文青扭捏品性的揣摩,但導演馮逸,的確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大山裡的孩子。
“有一回挖坑挖到一個螞蟻窩,抓到了一個蟻后,結果手指被蟻后旁邊的工蟻給狠狠咬了一個大口子,差不多一釐米長,鮮血直流,疼得我直喊‘救命’。”
和所有鄉鎮青少年的成長一樣,馮逸的電影啓蒙,也是“有點顏色”的恐怖片,甚至影響更大的《古惑仔》。
“我們初一的時候就經歷了別人來我們班裡,把我們同學捅了這種事件。受《古惑仔》風潮的影響,當時的初中就是這樣子的,大家揹着西瓜刀上課,下課就去互砍,從這個學校砍到那個學校。”
從迷戀周星馳,到迷戀周杰倫,直到上大學,馮逸才開始進入電影史閱讀,看新浪潮,看整個世界的新浪潮,一直看到洪常秀。
“那時候還年輕,看不懂洪常秀,覺得他拍的都是什麼玩意呀?!畢竟,當年我只是一個象牙塔裡的大學生,又沒有什麼閱歷。”
因爲曾經獲得過深圳某個華語校園文學比賽,馮逸開始對寫作產生根一般的信仰,直到今天成爲導演,他依舊認爲文學纔是王道,它高於電影。
但寫字不能當飯吃,爲了既能寫字,又能維持生活,馮逸在經歷了一小段坐班陣痛抑鬱後,選擇放棄體制內飯碗,做起了編劇,“後來就算是爲甲方爸爸寫劇本,我也會放一些私貨,去做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比如說讓我寫一個兒童劇,甲方爸爸說你就抄那個。行,我抄。但我其實一點都沒抄,他也不知道我抄沒抄。”
直到32歲看了一場胃病,把自己嚇壞了,差點以爲人生就此終結,當即做出決定——再不拍電影,就沒有機會了。
於是他開始惡補關於電影幕後製作的紀錄片,尤其看了三本重要的電影書籍,賈樟柯的《賈想》,李安製片人撰寫的《希望爲電影》,以及侯孝賢的《侯孝賢電影講座》,尤其看到侯孝賢早年的幫派往事,頓時聯想起自己的成長,產生了巨大的創作信心。
接着就是東奔西跑攢預算,豆瓣小組找演員,最終在疫情期間完成了這部電影的創作。
我們先拋開電影的爭議,從馮逸兒時的農家時光聊起。
01
鄉村之子
我來自粵西一個小鄉村,那裡盛產荔枝龍眼。我家裡既種地,也種果樹。一家人就住在果園裡,遠離村子,自然舒適。
我們很小就開始幹農活,家務活也要幹。家務活上,我們家三姐弟,都有明確分工,我姐負責洗衣服,我弟負責放牛,我就負責煮飯,但炒菜我不會,要等媽媽收工後回來再炒。
所以,從小到大,什麼活都會幹,承受了那個年紀不該承受的磨鍊。不過,小時候沒有苦的感覺,單純覺得家裡大人忙不過來,我們小孩子該幫忙的還是要幫忙。
農活分兩種,一種是山裡的,一種是地裡的。山裡的農活有挖坑種果樹、除草、噴灑農藥、捉蟲子等。記憶中最深的是有一回挖坑挖到一個螞蟻窩,抓到了一個蟻后,結果手指被蟻后旁邊的工蟻給狠狠咬了一個大口子,差不多一釐米長,鮮血直流,疼得我直喊“救命”。
小學時期的馮逸與媽媽在果園中的合照
這種幹農活的習慣,一直到現在都保留着。每逢過年回家,家裡的農活該幹還得幹。甚至,沒有農活幹,還覺得不自在。因爲幹農活跟土地的連接是很強的,做這件事讓人舒緩壓力,治癒自我。
我一直不太愛被束縛,也許就是我從小在山裡面、河裡面長大,這些浪漫自由的自然元素早已融進我的個人基因裡。我很喜歡生養自己的鄉土,經過疫情三年,我現在甚至是非常想回到鄉村生活的。
不止有一個人問我,既然那麼喜歡鄉村爲什麼第一部電影不拍鄉村故事呢?這裡不得不說喜歡鄉村跟了解鄉村,還有跟拍鄉村故事是完全三碼事。
我們很多新導演好像還在拍鄉土,可能是受第五、第六代導演的作品影響。但是我覺得,他們拍出來的高低不是那個味,因爲你沒有在那裡生活過,離真正的鄉土或者詩意、原始的東西太遠,太居高臨下了。
但鄉土對我來說,我感知到的是生活,但感知不到故事,可能也是我身在其中,很難說在裡面找到一個我想要說的故事,我可能以後會把一個非常知識分子的故事放到鄉下去做,但我未必講一個農民的故事。
因爲從時間維度來說,我從高中時代就離開了鄉村,生活在城市裡。鄉村裡的生活很多都成了熟悉但又陌生的東西。回不去,也無從下筆書寫。
馮逸小學畢業照
02
電影啓蒙
我是1987年出生的。回想起來,可能電影對我的滋養是從很小就開始了。我們家沒有有線電視,只能收到當地的珠江臺什麼的。當村裡出現了第一臺VCD的時候,我和同村的小朋友們都爲之雀躍起來。
第一家擁有VCD的鄰居跟我們家算親戚。他們家三個孩子比我們姐弟仨大一些,那個時候基本已經上初中。他們父母在珠海打工,所以會把稍微好一點的生活條件帶回到我們村裡。VCD,就是其中很潮流的一件家電。
我經常帶着弟弟一起去他們家看電影。他們從鎮上租什麼帶子回來放,我們就去看什麼,偶爾還蹭飯吃,有時候看到半夜一兩點都不回來,直到我爸拿棍子去趕我們。
我印象中最深的場景是有一次看了一部他們租回來的外國恐怖片,帶一點點色情那種。想不起來電影叫什麼名字,但就是記得有隻蜜蜂鑽進角色耳朵裡,把他的大腦給搞掉了,然後又鑽出來。那個畫面太恐怖了!我第一反應:怎麼會有這樣可怕的片子?那個畫面一直印在我的腦海,當時就覺得電影這個東西非常神奇。
等我上了初中後,我爸有天說,你們不要天天去鄰居那裡看了,我給你們買一臺吧。於是,我們家就有了一臺VCD。從此,我看電影有了選擇權。
上初中的三年,我的零花錢都不怎麼花的。等到週末放假回家時,我會揣着五塊錢跑到光碟店租了電影碟帶回家看。唸完初中,基本上把那家租賃店所有能看的光碟都租回來看了一遍。那些電影主要以香港電影爲主,也有一些國外的片子。其中,《逃學威龍》我反覆看了好多遍。
那時候對《古惑仔》《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最感同身受,原來在世界另外一個地方,發生了跟我們一樣的事,張震演的這個男孩的命運,也映照了我身邊這些同學的命運。我們初一的時候就經歷了別人來我們班裡,把我們同學捅了這種事件。
初一軍訓照,照片裡的人基本都經歷了捅人事件
受《古惑仔》風潮的影響,當時的初中就是這樣子的,大家揹着西瓜刀上課,下課就去互砍,從這個學校砍到那個學校。
更搞笑的是,哪個學校都有南哥(陳浩南)。我們學校就有兩個,一個是高中的,一個是初中的,初中的那個比較厲害,我和他在小學時有過交集。
應該說,我跟初中那一批出來混的同學都有交集。他們是我念鎮一小時的同學,都是留守兒童,家裡只有爺爺奶奶帶着,沒人管教。鎮上誘惑多,不是打遊戲機賭博就是偷東西打架,反正從小學開始就有混江湖的行爲。
相比之下,我算是幸運的。因爲我不是留守兒童,父母管得也比較嚴。而且,受文學的影響,我覺醒得也早一點,更習慣當一個觀察他們的旁觀者,而不是參與他們的打打殺殺的行爲。
他們因爲小學的同學情誼,可能還會保護一下我。
初中文學社團建留念,後面比耶的就是馮逸
因此,我算是躲過了校園的古惑仔之風,成了他們中的倖存者。初中畢業後,這批出來混的同學基本都輟學了,後悔者不少,可已經無力迴天,去打工的打工,跟家裡人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我跟他們逐漸失去聯繫。
回頭看,我是在一個受香港電影影響非常大的環境裡成長起來的。
初中時期的馮逸
03
影迷進階
上高中之後,我經常用學校的電腦給同學們放電影。當時印象最深的是周杰倫的《不能說的秘密》,反覆跟同學們看了很多遍。現在回看覺得這個片子可能沒什麼,但年輕的時候覺得這個片子超有意思,有愛情,有音樂,有周杰倫。但現在也許沒誰還會覺得它有意思吧。
高中時期,因文學而相聚的守望者論壇師友合照
那個時候開始注意到電影是有導演的,比如王家衛就是一名導演。我們看到的這部電影,是由幕後很多人分工合作做出來的。
但真正有意識地去找一些導演的作品來看,還是在大學,因爲大學一個是時間多,另外就是你有自己的電腦了,開始接觸到文藝片、獨立電影,閱片量也不一樣了,會看更小衆的作品。
大學時期的馮逸,就已經愛剪光頭
我看法國電影新浪潮的作品時,發現原來亞洲也有新浪潮,看片的重點就從法國到香港、臺灣,到了日本,日本後又到了韓國。通過看韓國新浪潮的電影,我發現了洪常秀。不過,我那時候還年輕,看不懂洪常秀,覺得他拍的都是什麼玩意呀?!
畢竟,當年我只是一個象牙塔裡的大學生,又沒有什麼閱歷,你說洪常秀的電影好是可能好,但我也是真看不懂。
馮逸大學畢業照,告別文學院
真正喜歡洪常秀,應該是從他跟金敏喜合作開始。2015年左右,看了《這時對那時錯》,對洪常秀的認知有了一個轉變。當時我也有一定閱歷了,在他原來片子的基礎上再去看他的作品,覺得他特別有自己的作者性,也特別會講故事,讓我不得不感慨:原來講故事可以這麼好玩的!
因爲喜歡洪常秀的電影,然後看網上說中國有一個導演拍的作品跟洪常秀很像,那個導演就是張律。於是,我也把張律的作品都找來看,覺得他拍的作品也挺有意思的。原來大家在東亞文化的滋養下,是可以做出有點意思的東西來的。不用侷限在原來我們的一些命題裡,因爲我們現在苦大仇深的東西整體上還是太多了。
04
作家的心
2010年以影視策劃的角色進入影視行業,轉眼過去已經14年。在做接活編劇的過程中,其實我從來沒有得到所謂的成就感。
問我爲什麼做編劇?很簡單,我其實想當作家,那個時候誰不想當作家?對80年代、90年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作家其實是特別有魅力的職業,但到我們成年的時候,作家或者是文學這個東西已經消解了,在互聯網的衝擊下,整個文學都在往下走。
我念大學時,大家提到作家都以作家爲恥,說當作家不會餓死嗎?那個時候我就想,我喜歡文學,喜歡寫東西,怎麼能養活自己?研究了一下,覺得當不上作家當一個寫劇本的編劇好像也還不錯。編劇,就是作爲一種職業選擇,並不是說源於我愛寫故事,而是源於我需要這份職業,讓我能繼續寫東西。
寫東西對我來說更重要吧,我一直覺得文學是我創作的根,要高於電影。我平時寫小說比較多,也拿過一些比賽的獎。比如深圳曾經有一個華語校園文學比賽,我當時小說有拿一個獎,也認識了一些作家。因爲這樣的經歷,我覺得寫作這條路我是可以走的,後來就算是爲甲方爸爸寫劇本,我也會放一些私貨,去做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2010 年第二屆華語校園網絡文學大賽部分獲獎者合照
2010 年第二屆華語校園網絡文學大賽作品集
怎麼夾帶私貨?比如說讓我寫一個兒童劇,甲方爸爸說你就抄那個。行,我抄。但我其實一點都沒抄,他也不知道我抄沒抄,然後在裡面做了一些有趣的嘗試。
當編劇,跟找工作沒啥差別。我也沒有資源什麼的,就純粹自己投簡歷,爭取到了一些小項目。後面慢慢地合作下來,合作方覺得我挺靠譜的,跟他們熟了之後便能完全接下他們的項目來做,不再是打下手那種。
這樣慢慢地,也算熬成了一個獨立編劇,可以每年正兒八經接一兩個項目。跟上班比,每個月的收入差不多。但我覺得挺好的,可以寫東西,又不用坐班。
因爲上過班後,我發現自己的確不適合上班這種工作方式。這種經驗來自兩段不同的工作經歷:大學畢業季時,拿了廣州郵政局的offer,但去了兩個星期我就逃走了,offer我也不要了,幹不了。每天需要等領導吩咐做什麼才知道當天要做什麼,沒有意義。2015年時也有重新出去上班,當內刊編輯。不過八個月後,我也幹不下去了。分析起來,主要是上班對我來說損耗比較多,如果說這個損耗超過我的承受範圍之內,我就會抑鬱,會無法繼續上班工作。
05
導演之命
當導演的想法是2019年產生的,對人生的選擇來說,已經非常靠後了。因爲我從來沒覺得自己要做導演。我是一個很I的人,不太跟人打交道。平時做劇本項目,讓我跟甲方爸爸開個會,我都不想說話的,你們先說,然後我看看能不能給到你們這個東西。我基本上是先讓他們把所有東西搞完,說明確了,我再去補充。
馮逸第一次拿起相機拍東西,緊張得發抖
做導演,一是需要你跟人打交道,另外就是你得扛很多責任。我不是一個能量特別足的人,如果要這樣做,我不一定能做得來。我知道做一個電影很燒錢,我來自一個普通家庭,家裡沒有礦只有地,這地也不能賣錢對不對?所以做導演這個事對我來說是天方夜譚,不會在我腦海裡出現。
但爲什麼2019年會想呢?估計是年紀到了,不知不覺已32歲。那個時候手頭上做的劇本,特別不順利,我同時在兼顧兩個項目,都是動漫的,讓我無比抑鬱。到最後,我身體就有點垮了,胃出了問題。去照胃鏡的時候,前面那個人照完是胃癌,我當場就愣在那了,我應該沒事吧?因爲你不知道身體的情況,你會過分擔心。結果確實是有胃病,壓力太大。如果再這樣做項目,伺候甲方爸爸,我可能會崩。
除了身心疲憊的原因之外,當時還覺得再不做自己的原創作品可能就做不來了。我就想,要不,不接甲方爸爸的活了,我自己做一部原創作品。當然,有了這個想法後,我不是一下子就開始往導演方向去轉的。
我的習慣是把計劃做得差不多才去行動的,所以我也做了一些準備。一個是心理建設,另外一個就是我買了些書,看一些紀錄片,瞭解怎麼拍片。
比如說《賈想》,李安的製片人的《希望爲電影》,我都看了。還有侯孝賢的《侯孝賢電影講座》,裡面有很豐富的拍片幕後故事。他們以前拍片可以說很狂野,會在當地找了一些幫忙人,就是混黑社會的,能鎮場子,避免外部干擾,不過拍着拍着,這些人可能就跟劇組內部的人打起來了,這也挺有意思的。
可能越瞭解電影的工業流程,我的顧慮,或者是我的擔心,就會慢慢減少。最後便下定決心,破釜沉舟一把,拍!
所以拍《沒有顏色的關係》,我是完全由零開始學習拍電影的。儘管如此一窮二白,但靠着“無知者無畏”的勁頭,我硬是闖了過來。說實話,如果現在讓我重新選擇,我就不會選擇拍電影了吧,太難了,比做過的所有事情都難。
在瞭解電影工業的同時,《沒有顏色的關係》的劇本是2019年疫情爆發前就寫好了。但我不是很滿意,想說都改掉。我改劇本的習慣,往往是前一稿都會刪掉,在原來的設定和故事線下重新寫。那些人物和故事就會在重寫的過程中自己生長,碰撞出特別有意思的情節來。
2020 年 6 月 24 日《沒有顏色的關係》劇本圍讀
《沒有顏色的關係》一開始只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可隨着故事自我的生長,慢慢向一個男人和四個女人的故事轉變。這個故事來自於我日常生活的觀察,角色們在劇本里相遇,自然而然產生了關係和故事。這也就是劇本越改越豐富的原因。
改劇本改得最好的狀態,應該是全社會因爲疫情宕機封起來的那一個月。我回到老家,也出不了門,只好悶頭改劇本,每天特別規律地改,反而效果奇好。
劇本改好了,便是爲期一年的籌備期,找錢,找主創,找演員。這裡的每一項,對我都是特別大的挑戰。
拍電影需要多少錢,我自己心裡沒底,但只能在有限的預算去做。平時我很少主動麻煩身邊的親朋,可爲了拍電影這件事,不得不逼自己一把。這個逼的過程挺煎熬的,往往需要做很長的心理建設,我會擔心是不是打擾別人是不是讓別人覺得荒唐,也會反覆斟酌溝通的說辭和時間。反正就是一種心理拖延吧,不敢隨意開口談錢。我幾乎把自己能求助的親朋都列了一份表,一個人一個人地聊,最後勉強湊夠了開拍的錢。
找主創和演員,一開始我只想到在豆瓣的那些影視相關的小組去發招募帖。像什麼獨立電影互助小組、學電影小組一類的,我就在上面反覆刷存在感。效果當然不會太好,因爲裡頭的人可能跟我差不多,都是業餘愛好者,不是專業人士,幫不太上忙。儘管如此,我還是有收穫的,比如突然發現投遞資料過來的演員是黃楚桐,這讓我大吃一驚。後面,還因爲豆友的支招,我找到了深焦,纔有機會把主創和演員招募齊全。
2021 年 1 月 1 日,《沒有顏色的關係》開機
《沒有顏色的關係》是跟疫情同歲的作品,始於疫情前,成於疫情後,橫跨5年,經歷了疫情帶來的種種苦難。在基本做完它的後期時,我已經算是圓夢了。因爲我給自己的目標就是35歲之前拍完自己的一部電影。所以,2023年年頭我就已經說服了自己放下電影,去找份工作來做。電影有機會搞,再慢慢搞就好。畢竟,生活還是優於電影的,不能一直無限期陪着電影磨下去,等下去。因爲誰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過審,能不能上映。
馮逸在《沒有顏色的關係》拍攝現場
06
悲喜平遙
2023年年底臨時得知《沒有顏色的關係》入圍平遙,我正在老家處理家裡的一些瑣碎的事情。很多人會問我什麼感覺?其實那瞬間沒什麼感覺,或者說來不及有什麼感覺。當時的我處在生活困境裡,入圍平遙無法給我任何的幫助,反而讓我的境況顯得更窘迫。
2023 年 10 月 11 日,平遙紅毯
但對於《沒有顏色的關係》來說,入圍平遙又是特別重要的事情。她得以被看見,劇組的主創也得以藉此重逢。這些都是很開心的事情。以至於大家都願意自費前往平遙。在平遙,我們這個劇組算是人來得非常整齊的。大家也沒啥期待,就是去長見識的,所以玩得很好。大家一起拍的官方照(photocall)還被平遙官微選爲拍攝參考,也是意外之喜。
2023 年 10 月 11 日,平遙 photocall
去平遙之前,就聽說平遙的觀衆很苛刻。我其實不擔心觀衆苛刻,因爲2021年我就帶着《沒有顏色的關係》做過10場的內部試映,聽到了不少苛刻的建議和意見。只要觀衆認真看完電影,一起分享和探討,再苛刻的評價對我來說都是非常好的反饋,能讓我看到作品和自己的不足,得以繼續提升。在學習拍電影這件事情上,我沒有老師,每個觀衆都可能是我的老師。我樂於在反饋中汲取養分。
所以當我們在平遙做完兩場放映,有很多批評和爭議的聲音傳出來時,我反而挺平靜,甚至說有點開心,而不是旁人擔心我會崩潰啥的那種狀態。我平時是一個心比較寬的人,我不太在乎別人怎麼批評我,你誇我我反而慌,你罵我我反而覺得很真實。
2023 年 10 月 12 日,平遙合照
去平遙除了開心,還有一種感覺就是累。我平時很少社交,“坐家”創作的時間比較多。平遙裡頭人太多太雜,相當於我一個星期內見了超過我十年見的人。我完全處於一種機械式的社交反應中。同時,我也不太懂電影節的一些門道,會顯得格格不入,不知所以。我對這個場域下的社交是非常恐懼的,這令我非常飄忽,我去見這些人,去交流,都是掏空自己,消耗非常大,我說我還是趕緊回去躺平吧。結果,回家就病了半個月。
迷失平遙的馮逸
回想起平遙之旅,它帶來的衝擊挺大的。有人說平遙要是有映後,我們的片子的境況會好很多。可當時排片與放映的時間因爲延後的問題,映後的時間只能是在致謝後倉促移步小城之春門外交流。不得不說這肯定是有很大遺憾的,但發生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
平遙爭議帶來了很大的影響,讓發行困難重重。當時有新認識的朋友問我:你這個片子發行怎麼辦啊?我後知後覺,現在才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當片子真正要發行時,幾乎所有觀影團、電影院、媒體、平臺都會規避我的這部片子,把它當做了一個高風險的東西。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
平遙之行還打破了我很多幻想,明白了一些電影創作的困難不是個例,而是普遍存在的。拍電影要比想象中更難。反正沒有最難,只有更難。這讓我暫時放下了往工業化專業化的方式去創作的執念。
07
公映戰爭
儘管發行很困難,不過在朋友的支持下,我還是爭取到了上院線的機會。因爲我想自己做的事情有始有終,儘管它存在爭議,儘管它不被人看好。但我希望通過上映,給所有支持我的人一個交待,也是一個感謝他們的機會。同時,我也希望那些對這部片感興趣的人能有機會看到這部作品。因爲不上院線,可能這部片只會成爲硬盤裡的一個地下電影,永遠不會跟大家見面。
2024 年 6 月 08 日,廣州全國首映禮
2024 年 6 月 10 日,北京首映禮
電影上映,我的心當然忐忑不已。因爲當下的觀影氛圍挺緊張的,我的片子的爭議不斷,搞不好我會在路演中被罵,甚至被砸臭雞蛋。但我始終堅持的一點就是電影只有跟觀衆見面,這部作品的創作纔算完成。所以,我不能因爲擔心被罵被砸臭雞蛋就縮起來不去跑路演。
爲此,我還專門買了一個頭盔。這個頭盔不是說防備影迷怎麼樣我,而是一種主動接受的心態。我覺得你買票來看電影,有不喜歡的地方可以盡情表達,如果想要宣泄一下不滿,也沒問題,但請等我戴上頭盔,保護一下自己,同時也在讓你宣泄之餘,不至於真把我砸傷了,要付醫藥費什麼的就不值當了。
2024 年 6 月 12 日上海路演現場,戴着頭盔的馮逸
不過,我一般也不會戴着頭盔出現。因爲我相信大部分觀衆看了作品後,會更理解這部作品的。路演跑了十幾站,事實也是如此,觀衆是可愛又聰明的,他們其實很懂電影,也給了我很多鼓勵和肯定,討論爭議也是給我更多的建議和意見,讓我路演越跑越感動。
路演跑下來,觀衆探討最多的還是電影本身。比如爲什麼要拍這樣一部文藝愛情電影?還是因爲熟悉吧。2012年左右,我在廣州的一個藝術村小洲村開了一間咖啡館,但我沒有開好的能力,所以它最後還是倒閉了。在開店的這兩年時間裡,我時常會觀察生活在村子裡的畫家、導演、作家一類文藝工作者的生活狀態。他們每天遊蕩在巷子裡,會高聲歌唱,會突然脫了衣服跳入河裡游泳,會喝酒吟詩,也會吵架打架但第二天又和好如初……作爲一個旁觀者,我覺得這一幕幕荒唐又富有畫面感,作爲電影素材,是再好不過了。
小洲村一角
其中,“張老師”是由我所見過的好多人集合成的一個形象。我現在身邊朋友也有類似的,他就在開店,然後他也做了我們的電影放映。他女朋友說,這電影越看越覺得他就是“張老師”。我那個朋友就默默說,“我沒有逃避吧”。但可能逃避了,他也不會承認。
整部電影的設定,其實是女主李文心以一個旁觀的視角把她五年前所看見的張景行的生活寫成了一部小說。我則把李文心寫的小說以及她和張景行五年後重逢的故事拍成了電影。這種形式,就是故事套故事的結構。後來通過朋友的分享,我才知道這叫做“元敘事”。
這部電影的片名叫《沒有顏色的關係》,一來是講角色之間的關係是疏離冷淡的,沒有太豐富的色彩,二來直指電影的主要內容是講了一個過去的故事,過去的故事,是黑白的,沒有顏色的,只是我們在回憶敘述中重新賦予了它顏色,這些顏色其實是假象。所以,我拍攝這部片子的出發點是帶着批判性的,批判男性的逃避與無力。
《沒有顏色的關係》上映,做完親友場的首映禮,我其實就沒有太多期待了。我是一個鄉村出來的孩子,當導演,拍電影,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實現了,簡直是破天荒的事情。電影上映,親朋都爲我開心,也感到相當的自豪。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們是否看懂這部電影,特別是我的農民父母,他們其實很早就看過這部電影了,他們不太談論看完的感受。但我感受到的是,他們理解我做的這件事,也越來越支持我做這件事。親朋也是如此,他們的支持不求任何回報,只是因爲相信我這個人,便不遺餘力地伸出援助之手。
路演路上,不斷有觀衆問我還會不會拍電影?我的回答是:拍!感謝所有給我鼓勵的人,我目前還有很多不足,但大家的反饋我其實都看得見。豆瓣上的評論也好,路演現場的反饋也好,我其實都記住了。電影之路,對我而言纔開始,但因爲你們的支持,我不再是獨自上路。
*文中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