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的物理學》:迷宮並不迷人

1968年出生的保加利亞作家格奧爾基·戈斯波丁諾夫如今已經在世界文學界嶄露頭角,去年,他的新小說《時間庇護所》獲得了2023年國際布克獎,而今年,他的小說也首次被翻譯成中文出版。在新出版的這本《悲傷的物理學》中,我們可以看到戈斯波丁諾夫是一個擅長以“遺棄”與“時間”爲主題寫作的作家,同時還具有非常多變的寫作形式。

撰文 | 宮子

《悲傷的物理學》,作者:(保加利亞)格奧爾基·戈斯波丁諾夫,譯者:陳瑛,版本: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10月

人生迷宮的形成

在今天的文學比喻裡,我們已經見到太多某某事物是一個迷宮的譬喻,圖書館可以是一個迷宮,城市是一個迷宮,時間也可以是一個迷宮——這個被批量複製到各個領域的詞語已經開始具有昆德拉所說的媚俗意味,人們對這個譬喻進行了詩意化和必然性的想象,一方面,它將許多一時間難以言說的衝突和憂傷一股腦地裝在這個名爲“迷宮”的容器裡,好像它成爲了一個解釋的終點(儘管它並不是不能承擔這個功能),另一方面,它似乎成爲了一種客觀存在,一種屬於世界的天然屬性,它無需前期的預設條件,彷彿一個人只要走入人生就必然走入了一個迷宮,人人皆是如此。在這樣一個已經沾染了媚俗氣息,變得像是它的反義詞一樣簡單的詞語面前,有獨創性的作家們應該反而儘量去避免提及它,然而,保加利亞作家格奧爾基·戈斯波丁諾夫的小說《悲傷的物理學》卻正是從迷宮入手,創造出了一部仍舊能在這個概念裡發揮吸引力的書籍。

關於迷宮這個概念,我們很多時候會忽視掉它的本質——即迷宮其實是岔路口的集合體,不是一條兩條岔路口,而是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的岔路口,只有當一個人面臨這種境況的時候,迷宮纔是有意義的。否則,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不是迷宮,而只是道路或死衚衕。人生起初的經驗和可能性都是無限的,但在現實中,人的某些選擇和可能性會遇到阻礙,當本身向無限蔓延的路徑被一條又一條封堵後,所謂的人生迷宮便就此形成,它意味着或許還有一條出路,但找到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悲傷的物理學》中所描述的迷宮正是這個樣子,主人公格奧爾基擁有一種能力,可以進入任何人的經驗和回憶,包括他的爺爺,他的父親,一隻果蠅,一隻螞蟻,甚至是某個無機的物體。但在敘述的發展中,進入他者的經驗反而給敘述者帶去了痛苦。小說敘述者通過不斷在其他存在的體內穿梭,從而在不同的時間閃回,包括戰前社會、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後由蘇聯影響的保加利亞社會等等。生命的自由性在這個回憶的過程中遞減,每個物件、每個人都給格奧爾基帶去不同的悲傷,曾經敞開的路徑一條條封閉,而格奧爾基也走入了地下室——當放棄了迷宮剩餘的所有出口後,人生便蜷縮成這樣一個地下室的形狀。

格奧爾基·戈斯波丁諾夫。

由悲傷引發的移情症

《悲傷的物理學》雖然是一本長篇小說,但在敘事結構上採用了當代小說非常討讀者喜歡的形式,即碎片化,整體小說的敘事並不是從頭到尾一氣呵成,而是讓不同時間裡的記憶閃回、人稱交錯的敘事、主人公的人生敘事交錯進行,每個標題章節都很短,即使信手翻到一段去孤立閱讀也依舊具有精彩的可讀性,同時還在敘事中把古希臘神話、東歐歷史、量子物理學、醫學分析、人類學等多種知識都涉及了一遍。而將這些看似零散的元素聯繫起來,讓它們成爲一個並不分散的主體的,則是遺棄和移情症這兩個主題,然後再由其他的線索對不同敘事者的故事進行貫穿。

例如在小說開頭,格奧爾基首先進入了他爺爺的記憶裡,敘述了他爺爺人生的幾個片段。其中包括他的爺爺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經歷,因爲一次負傷,他被一個匈牙利女人藏在了地下室進行治療,並且愛上了這個女人。他當時每天在黑暗的地下室裡生活,不知道外界的情況,也不知道德軍什麼時候會出現,等到他走出去的時候,二戰已經結束很久,長途跋涉回到故鄉的他發現自己已經成爲了當地政府名單裡的戰爭犧牲者。爲了避免讓其他人知道他還活着的真相,家裡人繼續把他藏在地下室裡。他的爺爺最終因爲受不了這一切而選擇出去自首,而後他的身份迅速從犧牲的勇士變成了戰場上的逃兵,他必須接受政府的問詢,“小城很久之前就被我們的人解放了,您在躲誰呢,上等兵同志?”他只能編造了一個謊言,聲稱自己當時被德國人抓去做了礦井裡的苦力,是唯一的倖存者,從而將那段和匈牙利女人的往昔記憶徹底封藏。

遺棄了自己的記憶的爺爺從此真正進入了一個封閉的地下室,他一會兒從地下室出來,一會兒又走回地下室,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還是已經犧牲在了那個匈牙利小城,唯一讓他心神不安的只有地下室裡的一封來自匈牙利的信——信封裡是一張白紙,上面畫着一個孩子的手。到了格奧爾基父親那一代,地下室的元素仍然存在。爲了能夠分配到夢寐以求的單元房,父親不得不帶着全家人生活在擁擠的人均五平米以下的地下室,只有在這個標準下,他們一家人才夠資格被優先分配到單元房,然而這個日子似乎遙遙無期。最後是敘述者本人,他也變成了一個在地下室中依靠收藏品來觸摸時日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敘述者的能力在小說中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純真童年的他擁有的是一種移情的能力,他可以將記憶與經驗的可能性延伸到任何物體之內,然而當他這樣做了之後,他所目睹的是一段又一段的悲傷記憶。在格奧爾基成年之後,他有段時間變成了一個買故事的人,從他人那裡聽取別人真實經歷的故事。其中有些故事聽起來有些悲劇的美感,例如那個在電影院門口等待阿蘭·德龍四十年的女人——但我們要注意到,敘述者的能力此時已經嚴重退化。曾經他可以直接進入別人的記憶,甚至理解不同的故事。格奧爾基爺爺的故事有兩個版本,但不同的故事在曾經的格奧爾基那裡都可以接受,而到了後來,他移情的能力開始削弱,直到後來,移情從一種能力變成了一種病症。他只能從別人的口中去了解某些故事,而導致這一點發生的,則是敘述者在人生經歷中遭遇的種種可能性的封閉。什麼事情能做,什麼事情不能做,什麼東西是好的,什麼東西是壞的,在格奧爾基的成長過程中,這種社會氛圍一直影響着他的人生。比如當學校老師要求大家舉一個字母Б開頭的詞語時,所有同學都脫口而出“保加利亞”這個祖國的詞語,只有格奧爾基說出了保加利亞語中的“上帝”。“爲什麼只有你和別人不一樣”在當時的保加利亞社會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格奧爾基也因此遭到了審查和規訓。

“移情症病人的衰老是個奇怪又近乎病態的過程。通向他人及他人故事的通道,先前是開放的,現在已經被牆壁阻隔……早先之時,我需要把自己關閉在黑暗之中,不讓任何東西喚醒我的共情之心,坐在空無一物的黑暗之中療傷。我要遏制自己的逃跑之意,我要阻止他人的痛苦和故事涌入”。

格奧爾基最終也只能生活在地下室中,依靠收藏的物品來保存一些殘餘模糊的記憶,由此形成了一種或許是最爲悲傷的物理學:我們知道那些物品與某些歲月相關,但那些歲月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卻已然模糊,或者說,令人不堪再移情重現。

小說插圖。

遺棄的彌諾陶洛斯

彌諾陶洛斯這個古希臘神話的形象在小說中反覆出現,作者甚至單獨給了一個章節讓彌諾陶洛斯面對讀者進行自我申辯。在神話中,彌諾陶洛斯是一個被英雄殺死的怪物,而在《悲傷的物理學》中,戈斯波丁諾夫對這個故事進行了重敘,彌諾陶洛斯只是一個被父親遺棄的孩子,反而是他的姐姐阿里阿德涅因爲一個外鄉人的到來而出賣了自己的弟弟,把自己的弟弟視爲怪物並且遞上了兇器。

遺棄是小說的另一個主題,關於彌諾陶洛斯這個形象的最初移情也是敘述者格奧爾基本人的內心投射。他也是一個被遺棄的人,被社會視爲一個怪物,而且由於人生經歷導致的可能性封閉而逐漸陷入到了一座迷宮當中。生活在地下室裡,並且已經喪失了童年的移情能力的格奧爾基可以視爲已經放棄了與社會的聯繫,他已經接受了自己被社會遺棄的結果,但是他並不想被時間遺棄。他開始保存一些與時間記憶相關的記錄,製作屬於自己的時間膠囊,但他發現,即使如此,他那些渺小的個人時間似乎也無法擺脫註定被遺棄的命運。

《悲傷的物理學》在與時間膠囊相關的章節裡融合了當時的歷史事件和新聞,從而在簡短的章節裡凸顯了人類那頗具諷刺性的行爲。人類只想在時間膠囊裡保存那些具有宏大敘事意義的東西,保存那些能夠證明人類最偉大價值的發明,而格奧爾基想要儲藏的個人故事則微不足道。“如果某樣東西是永恆而不朽的,把它放進時間膠囊裡又有什麼意義呢。應該只保存那些必死、速朽、易碎的東西,那個黑暗中哭泣着劃火柴的小女孩……這就是本書地下室所有紙箱裡的東西”。

格奧爾基知道自己的收藏工作是徒勞的,這些微笑個體的故事在人類歷史的宏大發展面前,會變成一部“無事發生的通史”。到了最後,他將希望寄託於從量子物理學中學習到的不確定性,“在你固化這個敘述之前,世界是充滿了多種並行的版本和通道的……我嘗試爲其他可能發生的版本留下空間,留出故事的空隙,還有通道、聲音和房間……”。但他無法確認這些故事背後所存在的那些罪惡,是否也能夠交付給不確定性,以及,他自己也成爲了一個被某種敘述所固化的人,一個被隔離在迷宮之內的彌諾陶洛斯。與神話不同的是,他提醒走入迷宮的忒修斯,不要再跟着線繼續往下走了,否則對方也會無法出去;但閱讀這本小說的我們也會知道,即使我們自己手中的那些線團,也已經讓我們無法走出。

本文爲獨家原創內容。作者:宮子;編輯:張進;校對: 薛京寧。 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報·書評週刊》2023合訂本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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